午时刚过。
余杭。
县衙大牢房顶上,云初霁咽下手里最后一口包子,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挪了一丝,俯身朝下张望。
里面正在进行一场审讯。主审的是闫无常和仇千山,被审的则是理应离开此地的刀疤和尤可为。
要说刀疤和尤可为的运气实在不好。他们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买水银,而是担心被鲍六和他师父找到。他们久久不回,那师徒俩势必猜到他们打算跑回猛虎堂。鲍六出于对他们的了解,必会从最近的路去追。他们就反其道而行,在城里待上几日,再绕路回去。
计划虽好,可防不住意外。到余杭的第二日,刀疤正躲在角落和尤可为嘀咕着从哪条路绕更妥当时,被闫无常撞见了。刀疤当时也注意到了闫无常,可他对闫无常印象不深,只觉得有些眼熟未多在意。但闫无常记得他们,当即将两人擒住押进大牢。
此时,刀疤双膝跪地,头抵着地面,心中暗骂倒霉,口中却道:“两位官爷明鉴,小人和兄弟真的没犯任何事。”
尤可为跟着点头。
闫无常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道:“我记得你们有三人。”
刀疤答:“老六他说要先回猛虎堂,就没和我们一起。”
闫无常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们若坦白,我们还能考虑从轻发落,如若不然……”
话说一半,被一声叹气打断。
仇千山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道:“有什么可问的?我看就是兄弟反目,这两人合伙杀了鲍六。”
“死了?”尤可为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他们走时还是鲍六要害人,怎么现在就死了?
“还装?”仇千山轻哼一声,“不就是你在前面吸引,那个刀疤脸背后一刀。”
刀疤早有预期,内心比尤可为镇定许多。他连声辩解道:“大人明鉴,我们没有。”
“哦。”仇千山倒是从善如流,“那就是刀疤脸在前面吸引,他在背后一刀。”
刀疤欲哭无泪,继续辩解道:“官爷,我们真没有杀人。就算有这个心,我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啊。”
“没这个胆子?”闫无常见过他们阴狠的真面目,直接戳穿了他的谎言,“你们都敢用霹雳火球炸人,还不敢用刀杀人?”
刀疤一怔,骤然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的闫无常。刹那间,叶疏桐的身影闪过脑海,所有的疑惑瞬间串联起来,他猛地大喊道:“我知道了,是钟鸣,是钟鸣杀的。他用的就是刀。我说呢,我们跟他又不熟,怎么突然和我们套近乎,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听到熟悉的名字,仇千山顿时来了精神,凑近了些道:“说说,你们怎么遇到的他?又有什么过节?”
“我们三个本来想在山神庙歇脚。钟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和我们套近乎。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有问题,没理他。鲍六却着了他的道,听了他的话,把我们支走,结果……哎……”刀疤重重地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垂着头,眼睛则偷偷往上斜,瞧闫无常的反应。
却见闫无常黑着脸,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还说瞎话!地上的血迹是谁的?散落的绳子本来捆了谁?那一人深的大坑又准备埋谁?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吗?既然对你客气你不说实话,那么,好,来人,用刑!”
其余衙役早得了县令要求配合的命令,二话不说依令而行。
尤可为见到抬过来的刑具上那暗红色的斑斑血痂,吓得面色苍白,嗫嚅道:“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我们走的时候鲍六还活着。”
刀疤也连忙甩了自己几个巴掌,辩驳道:“是小人心存侥幸。小人这就说,这就说。”
“说。”闫无常挥了挥手,示意衙役停下。
“自绩溪那次受教训后,我们本来已经劝得鲍六歇了报仇的心思。可鲍六不知从哪儿拜了个师父,说能教他武功,还能替他报仇。那老头长得不像个人,做的也尽不是个人事。他要帮徒弟报仇自己不出手,却逼着我们俩帮鲍六。鲍六跟他那位师父学了些皮毛,但我们三个就算加一块儿也只能勉强能对付叶疏桐和她那小护卫。可那一天我们堵住他们时,发现他们也有三个人。”
闫无常皱眉问道:“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刀疤连忙回答:“好像是小护卫的舅舅。那次,叶疏桐和她小护卫都逃了,我们就抓到了小护卫的舅舅。”
仇千山像是想到什么,打断刀疤的话,问道:“你说那老头长得不像个人,那他长什么样子?”
“他那张脸乍一看,咦,跟个骷髅头一样。”刀疤生怕他们不信,补充道,“官爷,我不骗你。我跟他相处了几天,还时常被吓到。”
仇千山脑海中的身影和刀疤的描述逐渐重合。
闫无常道:“继续说。”
“是。”刀疤咽了口唾沫,“只抓到小护卫的舅舅,鲍六气得不行,本来想拿那人出气,却被那老头拦住了。他说小护卫肯定会来救他,让他先别动手。当天夜里,他们果然来了。那两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迷药,把我们都迷晕了。也是我们运气好,那老头没晕,还抓住了小护卫。鲍六记恨小护卫多时立刻就要教训他。这次老头没拦着,鲍六拿绳子把小护卫绑在树上,从夜里一直抽到白天。那血肉模糊的呀……哎……我俩都去拦了,但鲍六已经魔怔了,拦不住。真的,我对天发誓,真去拦了。”刀疤四指上竖,连忙发誓,生怕他因为莫阳惨状迁怒自己。
闫无常面上看不出喜怒,点点桌子,催道:“你说了半天,那个钟鸣又在哪里?”
“来了,来了。”刀疤连忙道,“到了白天,鲍六正打那小护卫的时候,叶疏桐突然窜了出来,说她找了帮手。我们当时还以为帮手是哪个人物呢,哪知就是钟鸣。钟鸣比鲍六还疯,他制住了叶疏桐,还说要从她头顶灌水银活剥皮给鲍六出气。你说说,这哪里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方法啊。多残忍啊!”
“的确残忍。”闫无常点头附和,又道,“不过目前听来,钟鸣似乎和你们一伙儿。怎么你又说是他杀了鲍六?”
“我也是才想明白的。”刀疤解释,“当时我实在是被这个阴毒的方法吓到了,就想带着尤子借着买水银的机会赶紧跑,离这群疯子越远越好。本来我俩是走不掉的,是钟鸣帮了我们一把。我想,他肯定是先故意骗取我们的信任,再将我俩支走,好趁机偷袭鲍六。什么都是猛虎堂的兄弟,我们跟他又不熟,他怎么可能因为我们舍了叶疏桐许他的好处?也就鲍六傻,真信了他的话。”
“你不是说鲍六还有个师父在。”闫无常反问,“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徒弟被杀?还是说他也死了?或者他杀了其他人报仇?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我们只找到鲍六一个人的尸体。”
“这……这……”刀疤眼珠直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就在我们被迷晕的那天晚上,鲍六师父抓住了小护卫,却被他舅舅给逃了。或许……或许是那位舅舅也找来了什么厉害的帮手。对了,那位舅舅好像认识鲍六那师父,也可能是他用什么条件让鲍六师父没有动手。”
“他俩认识?”仇千山双眸微眯,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是。我撞见过他们偷偷说话。说的好像是……是……”刀疤努力回想,“什么真正的莫家村什么……”
“真正的?”
“莫家村!”
仇千山和闫无常同时变色。
审讯完毕,刀疤和尤可为再度被送回牢房。
仇千山冷眼看着闫无常将碎银送到牢头手中。直到出了大牢,他方才说道:“我们有都察院的令牌,无需讨好他们。”仇千山素来自傲,若非这次闫无常执意抓捕刀疤和尤可为后,的确从他们身上问出了些线索,他根本不屑提醒闫无常。
闫无常温声解释:“并非讨好。那些银子也不多,只够喝口茶罢了。既然都在衙门当差,总要互相体谅。”
仇千山轻哼一声,心中不赞同却也没直接反驳,转而问道:“你觉得那个真正的莫家村在哪?”
“我觉得?”闫无常微微摇头,“我觉得所谓真正的,未必就是真的。”
“你这是在说绕口令?”
……
两人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大牢内。
尤可为见牢门重新锁上,急得扒拉狱卒的袖子。
“官爷,官爷,我们都交代了呀,怎么还关我们?”
狱卒抽回袖子,看都没看一眼尤可为。
刀疤轻拍他肩膀,小声安慰道:“咱俩还好好活着,总有机会出去。”
“是啊,咱们还活着。可是鲍六……”一想到曾经的兄弟就这么死了,尤可为心中发苦。
刀疤心中也不好受。即使打算不再同路,可到底曾经是兄弟。他不知如何劝慰,只拍了拍尤可为的肩。
“疤哥,我从小就羡慕那些家里有兄弟姐妹的。认识你和鲍六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尤可为可算是有自己兄弟了。可是现在,我只剩你一个哥哥了。”尤可为垂着头,眼泪像不要钱似的从眼眶落下。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擦拭,带着哭腔继续道:“疤哥,对不起,我本来没想哭的,可就是忍不住。”
刀疤也觉得心底发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是我兄弟。鲍六,也是。”
尤可为突然抬起头,看向刀疤问道:“疤哥,我家就我一个,鲍六的兄弟在逃荒时死了。你呢?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我啊……”刀疤错开尤可为的视线,回忆道,“我不记得了。十岁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捡到我的老头都是‘小子’、‘喂’的唤我。直到老头死的那天,我和人打架脸上落下道疤,得了个刀疤的浑号,反而算是有了名字。”
尤可为不过偶然一问,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唏嘘不已,连忙保证道:“不管疤哥你有没有亲兄弟,对我尤可为来说,你就是我亲兄弟。”
“好兄弟。”刀疤直视尤可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
“的确是感人的兄弟情。”
一个女声突兀地插入两人对话。
来者正是云初霁。她目视兄弟俩,嘴角上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直到此时,兄弟俩才发现原本有些嘈杂的大牢异常安静。刀疤盯着面前人,用余光瞄向旁边牢房,只见里面的人仰面倒在地上,生死不明。他心中大骇,微微错步将尤可为挡在身后。
察觉到他的动作,云初霁暗道:这人行了不少恶事害了不少人,对兄弟倒颇有几分真心。她没跟两人解释那些人只是昏迷,而是摆足了恶人状好整以暇地拿出从狱卒身上取得的钥匙,慢条斯理地打开牢门。见两人又往角落缩了缩,她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想我不杀你们,得看你们的答案我满不满意。”
之前恨牢房太结实逃不了的刀疤,此刻却怨起牢门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打开了。他见云初霁迈进牢门,又拉着尤可为往后退。直到紧紧抵着墙壁,他才颤着声音问道:“你要问什么?”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所以我的问题很简单,就一个。”云初霁停在门口,竖起一根手指,“跟你们一起离开绩溪的那人,现在哪里?”
“什么人?”刀疤感觉尤可为拽住他胳膊的手猛地攥紧,他的内心也像被一只手猛地拎起。他拼命掩饰心中的惊慌,装出茫然的样子,道:“就我们两个,还有鲍六,没有旁人。”
“你该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话音落,刀疤还没反应过来,突觉手臂一痛,低头看去,发现竟是被削去了一块皮肉。而云初霁站在原地似乎未曾动过,只是她手中多了柄刀刃有血的匕首。
血滴滴落,终于反应过来的刀疤痛呼出声。
“下一次可就不止这么一点点了。”云初霁瞥了眼刀疤,神色漠然。
“他死了。是我,是我杀了他。”尤可为闭着眼冲出来挡在刀疤身上,浑身不住发抖。他以为云初霁要替那人报仇,可等了又等,也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他鼓起勇气睁开眼,便见云初霁睨着自己,如一汪清泉般剔透的眸中看不出喜怒。
察觉他的目光,云初霁转了转手中匕首适时开口道:“到底怎么一回事。说清楚了,或许我一高兴,就饶了你俩的命。”
“那天,我们从河里上来……”尤可为哆哆嗦嗦地开了口。
据尤可为所说,那天他们为了取暖随意躲进了一间屋子。那间屋子破烂不堪,却是个有主的。主人名为冯赢,头发脏乱、络腮胡也满是污秽,简直比路边的乞丐还要邋遢。这人见到他们二话不说从屋后柴火堆拎进来一口锅,给他们烧了一大锅水。
“我当时还想这人看上去糟糕,倒是个热情的好人。”
云初霁听到他这么说,心道必有反转,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我们边喝水边和他聊。他不仅说了他名字,还说他住在这儿也是为了躲避仇家。不过,他有办法替我们报仇。”尤可为一顿,余光快速瞄了下云初霁,没发现她有不悦,才继续道,“我和疤哥肯定是不信他的。但是六子他信啊。没办法,我们只能跟着他走。果然在半路我就发现这人有问题,他想杀我们。”
“你怎么发现的?”云初霁不相信冯赢躲了这么久,突然要杀三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我看到的。”
云初霁捕捉到尤可为眼神中的飘忽,轻笑一声。
尤可为顿觉后背一凉,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字:“我……”
“是我看到的。”刀疤脸色惨白,捂着胳膊,指缝间仍有血流出。
云初霁哼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刀疤最先觉得冯赢有问题,是因为冯赢总走在三人后面打量他们的背影,尤其是自己的背影。于是,刀疤在察觉到他晚上独自离开时,偷偷跟了上去。冯赢见了一个人,刀疤没看到那人相貌,但听到了冯赢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午时、关帝庙。第二天午时,关帝庙前,冯赢果然叫停,让他们休息。
确认冯赢有问题后,刀疤及时告诉了尤可为和鲍六。可他们三人万般小心,还是中了招,刚停下没多久,相继感觉头重脚轻。幸亏他们人数占优,与冯赢缠斗半天,不仅没让他得手,反而在一片混乱中叫尤可为抢到了他手里的刀,还一刀扎在了他的胸膛上。
尤可为中了药,又是第一次杀人,吓得呆在了当场。刀疤则看着扎在冯赢胸口的刀,大口喘着粗气,感叹自己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鲍六最是气愤,狠狠踹了冯赢尸体一脚。也是这一脚让冯赢怀里掉出了一团东西——假发和假胡子,和冯赢脸上一模一样的假发和胡子。
老头便是在此时来的。据他说,他是冯赢找过来特意处理另两人尸体的。冯赢只需要一个人假扮他死掉,为防止被人识破,另外两人则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老头还说,冯赢这么做是为了躲避他的仇人。但是他除了仇人,还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如果知道冯赢死了,绝对会替他报仇。老头说自己虽是冯赢雇来,但是雇主已死,他本可以不管,可他看中了鲍六,如果鲍六愿意拜他为师,他可以替刀疤他们处理尸体。没有尸体,那位朋友只会以为冯赢又是去哪儿赌钱,输了玩失踪,不会怀疑他们。
刀疤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心生怀疑,但鲍六见过他的身法后已经动了心,尤可为又吓得六神无主,他自己因为中药也晕晕乎乎的,只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