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说好的一般,陆小凤和花满楼站在院外等候,云初霁一人去见了张渔。
房中,张渔端坐桌前,手中紧紧握着那柄雁翅刀。听到开门声。张渔猛地浑身绷紧,见到来人是云初霁且只有她一人之后,才逐渐放松。
看到她的反应,云初霁笑道:“看来来找你的不止我一人。”
张渔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云初霁继续道:“除了我,还有谁?”
“奕歌,还有陆小凤。”
张渔的话一如既往地少,云初霁不禁暗想,若是让她与谢应宗待上一天,不知两人能说上几句话。纷杂的念头转瞬即逝,云初霁的思绪很快回到正事。她缓缓走到桌边,毫不掩饰身体的疲惫,说:“真有些累了,我可以坐一会儿吗?”
直至此时,张渔才察觉云初霁的异样,问道:“你的脸色很苍白。”
“嗯。”云初霁简短回答,“受了点伤。”
张渔果然疑道:“受伤?”
云初霁道:“是啊,因为一些往事。有些时间,纵使先人故去,但其留下的痕迹不会轻易消失,不是吗?”
张渔眼神微微闪动,但没有说话。云初霁微侧着头,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说道:“我来之前,从没想到会遇见母亲的故人,甚至有机会知道父母离世的真相。”
若想要别人信任自己,首先需要表达自己对其的信任。果然,张渔开口说:“你父母都去世了?”
云初霁目露哀伤,幽幽叹了口气,道:“是啊,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呢?”
张渔受其情绪感染,眼中流露复杂的情绪,说道:“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如今也已离世,不,对我来说,他早就死了。”
“果然我们都有类似的经历,难怪我乍一见你就莫名地感到亲切。”
张渔抬头,正瞧见云初霁那双透亮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其中既有淡淡忧伤,又有丝丝喜悦。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在张渔心中油然而生,她点点头,道:“我也是。”
云初霁趁势说道:“所以你的故事与这把刀有关系,对吗?”看见张渔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云初霁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她继续说:“你是张麻子老前辈的后人,对吗?”尽管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猜测,云初霁依旧习惯性地没有把话说满。
眼见已被人彻底看穿,张渔点了点头,缓缓道:“他是我外公。”
“那你……”
“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女。”张渔特意加重了“唯一”二字。一个人被别人顶替了这么久的身份,自然心中怨愤。
云初霁趁机追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
张渔的说法与丁翀的有很大区别。据她所说,当年他们根本没有提前出发,而是按照约定多等了好些天都不见来人。母亲小艾因情郎久侯不来伤心不已,外公张麻子见她这样,更是气得跳脚,直骂郑涂是个负心汉,难怪亲生女儿已经6岁了,他才来看过两次。
气愤之下,张麻子直接决定,那负心汉不来自己就带着母女二人过去,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了,也要替女儿讨个说法。
三人行至石磨山附近时,正巧端午,前一刻张麻子还对母女二人说要早些赶到县城休整休整,顺便买碗面条为小艾母女庆生,下一刻就被冲过来的土匪团团围住。
那土匪头子见小艾生的清秀,心生歹意,要将她掳上山。张麻子拼死反抗,可他铸得一手好刀,刀法却是平平,没有几个回合便落入下风,不仅自己受了重伤,新铸的好刀也被那土匪头子夺了去。
之后,三人被绑到了山上。小艾在张渔的哭喊中被带走,张渔则和张麻子一起被关了起来。那时的张渔怕极了,一直在哭,直至哭晕了过去。再次清醒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但她至今仍忘不掉外公拖着虚弱的身子照顾自己的样子。自此她便学会了忍住眼泪,不让亲近的人担心。
那间房中还关了其他人。他们都是被土匪绑上山的,也都写了要求赎金的书信回家。据说只要赎金一到,就会放他们走。年幼的张渔立刻当了真,吵着闹着要写信,吵着她爹爹是朝观山庄的庄主,有很多钱。
之后还真有人来见了她,却不是白天见到的那位大当家,听称呼是二当家。张麻子不愿意动笔,那位二当家就把纸笔扔给张渔,让她写。张渔当时只盼着爹爹能来救他们,便依言简单地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一块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银锁。张渔也没有忘记追问自己母亲的下落,可那位二当家只是奇怪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就走了。
又过了好几日,因为没药,张麻子的伤势越发严重,一口米饭都吃不下,只能勉强喝几滴水。张渔又急又怕,她借着自己人小手臂细,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抓住每日送饭那人的衣角,求他给点药。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拽回衣袖,耻笑道:“哪来的野种。送信的这些日子还不回来,我看你爹肯定是不要你了。所以你娘做什么贞洁烈妇,不寻死,好好服侍我们老大,说不定你们早就被放出来了。现在,你们爷孙就慢慢等死吧。”
他的一番话,张渔听懂的没几句,只听到了一个“死”字,似乎是说自己娘已经死了,爹也不要自己了。
晴天霹雳的消息,让她整个人如坠云雾,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张麻子唤自己,忙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仰头带着哭腔向张麻子询问。张麻子面色如土,颤抖着双唇紧紧抱住了她。那是张渔第一次看到生性倔强的外公流泪。
说到伤感处,张渔的眼眶中噙满了泪珠。她遗传了张麻子的倔强,任凭双目含泪,终究是没有哭出来。
云初霁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有时候哭并不意味着脆弱。”
暖心的话语有时更令人动容,张渔顿觉鼻头微酸。她回握住云初霁的手,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接着开始叙述。
此后两天,外面突然出现喧嚣之声,细听似乎是马鸣和哭喊声。关着的众人中有人大喜,连说是官兵来剿匪了。
张渔被那些声音吵得心慌,又受众人的喜色感染觉得欢喜。她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去看张麻子,发现他脸上土色更胜,顿时又觉心忧。便在这时,忽听几声惊呼,回头看去,原来有人见外头势乱无人顾及他们,趁机用藏好的工具打开了门锁,这时正在招呼众人离开。
张渔见此情景,转忧为喜,忙准备拽着张麻子起身。可张麻子沉重的身体又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女童拽得动的。张麻子若不是担心张渔,这副如朽株一般的身子早坚持不了这么些日子。此时,他将张渔拉到自己面前,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想太多,好好活下去。”
见张渔点头,张麻子用尽最后地力气将她往外一推,说:“快走。”
这时,有人将张渔一把拽到了屋外,拉着她一路狂奔。外面刀光四起,血肉纷飞,真如人间地狱一般。张渔哪见过这等场面,被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只一味地跑。或许是她运气好,竟这样跑出了土匪窝。可救她的人却在那场慌乱中与她走散了,晕晕乎乎的她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试图甩开萦绕鼻尖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回荡耳中那消除不尽的惨叫声,只想离这个梦魇一般的地方越远越好。一直跑到力竭,摔晕在地上。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虽然身下的木板床比地面也软不了几分,身上盖着的被子也已经洗的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但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捡她回来的是一户打柴人。张渔因惊吓过度,急火攻心,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幸得那家人凑钱买了汤药再加上悉心照顾,终于转危为安。
清醒之后,张渔立即请求那家人去救自己的外公。那时候的她哪知道打柴人对上土匪完全就是以卵击石,只以为他们既然能救自己,也一定能救外公。夫妇俩先被这孩子的话唬了一跳,待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两人告知张渔,在她逃离的当天,朝观山庄就召集人剿灭了整个土匪寨,被囚禁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已获救,她外公想必也在其列。
张渔闻言自是开心不已。可第二天,那家精精神神出门的丈夫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而且身上还挂着伤,同时也带来了噩耗。她的外公因为伤重,在众人赶到之前已经撒手人寰。张渔自责不已,只道是自己抛下了外公,才会害得他身死,不由痛哭起来。便在她悲愤交加之时,她又听到了一个更为吃惊的消息:朝观山庄已经成功救回了他们的小姐。
那丈夫觉得奇怪,便寻到山庄众人暂住的地方询问,可还没说两句,就被那里的人打了出来。那丈夫本来已对张渔的身份起了疑心,但一来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对她有了些了解,知道她不会说谎,二来见她的确在听到外公身亡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依旧选择相信张渔。只道是这些贵门中有什么腌臜事,才引的父亲不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可怜了无辜的孩子。后来的事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因为在发生了这种惨事之后,山庄管家不仅只是将那女孩安置在了其他地方,那位庄主更是一次都没来看过自己的女儿。
夫妻俩见张渔可怜,对她越发温柔。一年后,经张渔同意,无儿无女的两人正式将她收为义女。这家人与张麻子同姓,因此她直接改姓了张,又因那日那家丈夫将卖柴所得买了条鱼,耽搁了时辰,这才在拎着鱼回家时捡到了她,便名为渔。
说道这里,张渔发出了自嘲一般的轻笑道:“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吗?”
云初霁奇道:“不叫郑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