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薛常在颤抖,方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黑衣青年本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两下后还是安静下来,低头摆弄着手中兵器。那东西当真奇怪,看形状像是柄稍细的锥子,却和短刀差不多长。尖锐的粗钢针上刻满奇怪花纹和凹槽,若是被这样的玩意捅上一下,血怕是要用喷的方式出来。
沉默持续到烟雾散去,沾满血迹的行刑台出现在四人面前,六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台下。腥风血雨已然止歇,台上缕缕断发泡在血泊之中。
薛常手脚并用爬上台子,从暗红粘稠的血水中捡起杨千柳的断发,他沉默地回身,向方和行了个稍有些敷衍的叉手礼后运起轻功离开。
离无妄没有跟着薛常,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刚才多谢方哥哥出手相助,他真的是不要命了。”
方和微笑着看过来:“他们的关系不同,你当然不能指望薛常像你一样还能冷静。”
离无妄刚要点头回应,方和身旁的青年投来不甚友善的目光:“我也姓方,你这个方哥哥究竟是说的谁?”
“小疏,”方和轻轻摇头,“别吓着她。这是我的徒弟,单名一个疏字,清泉映疏松的那个疏。”
“那,嗯……那我就叫你方疏哥哥?”离无妄试图化解当前的僵硬局面。
青年瞪了离无妄一眼,不再言语。
离无妄往薛常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道:“看方向,他很有可能回书院了。”
“嗯,他应该是看见了,”方和温和的声音传来,“劫走千柳的人我在木桃书院见过一面,可惜当时走得匆忙,没能和他切磋一番。”
离无妄回身又行一礼,道:“那我先回去看看,告辞。”
屋顶瓦片上水迹未干,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刺目。离无妄满眼都是水渍反射的点点金光,平日清丽惯了的淮南道竟凭空生了几分贵气。
明明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书院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离无妄忽略人群,径直走到在角落蹲着的杨昔音身旁:“昔音,薛常回来了吗?”
杨昔音憋得面色通红,挣扎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听到离无妄的声音,终于撑不住,“哇……杨师兄真的……”
离无妄递去一块手帕:“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别难过了。”
结果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杨昔音开了个头之后,院子内出现了一片低低的啜泣声。
“唉,”离无妄轻轻揉着杨昔音涨红的脸,“所以,薛常哥哥呢?”
杨昔音哭得喘不上气,想停又止不住,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听不清的音。
“小无妄,你过来,”一个听不出年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为难小朋友了。”
在水池边站着的是个散发的男人,黑色外袍内是一件苍绿的棉衫,领口绣着流水桃花的图样。完全披散的头发如墨如瀑,还算整齐,但发丝间夹着几片枯叶,想来是现下无暇顾及仪表。
“秦先生,难得在这里见你一面。”离无妄的话很礼貌,但并未行礼。
“你在找薛常?我劝你一句,现在先别忙找他。”男人有意无意地摸着腰间竹笛,强撑着淡淡的微笑,“那小子追去杨府了,还没进门就开始骂,一直到我先回来,他还在骂。也不知道他在骂谁,杨家、朝廷,连着他自己都骂了个遍,所以你现在找他也没什么用。”
离无妄眼神在他头上那几片树叶间晃悠,道:“你头发上,有树叶子。”
“啊。”男人伸手拂去夹在头顶发丝间的枯叶。
离无妄沉默片刻,道:“杨师兄的……”
这个“的”被拉得太长,离无妄没能说出后面几个字。
“嗯,琳琅出手救下来了,我们已经带回杨府。”男人闭上眼睛,眉头微皱。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到杨昔音身边坐下。
一转几天后,离无妄着一身素色衣袍,参加了个小小的葬礼。官家没有大肆追查截刑场的事,但杨千柳到底是死刑犯,无论有多不愿意,家里人也只能再三简化丧葬流程。
离无妄和很多书院学子也参加了吊丧,从学生们的交谈中可知,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杨千柳为官前在书院学过几年书,比起一个优秀的同学,他更像平易近人的老师。不少学生喜欢逮着他休息的时间问复杂深奥的问题,又在他的哀嚎声中放他回去休息。如今淮扬杨氏一族遭到打压,这所由杨家办起的书院恐怕也寿数无多。
离无妄与杨千柳并无亲戚关系,这身衣服虽是白色,却只是普通的衣物,并不是孝服。与大多数书院学子一样,她在腰间系上一条缌麻,以示对亡者的敬重与不舍。
杉木棺材上刻着广陵郡的秀美风光,这一幕景色将生人隔绝在外,内里徒留寂静。薛常一身麻布,正跪在棺木旁,屋子被低低的哭声填满,听不见薛常在低声说些什么。
屋外细雨蒙蒙,一些闻讯赶来的平民静立在薄雾般的雨中,如今世道逐渐变了,想再有个和杨千柳一般的好官不容易了。
之后的一天晚上,离无妄终于在杨府的连廊边撞见了薛常。面前是花园和水塘,身侧翠竹长得茂盛,连廊里设的吊灯正巧照亮这一方小小土地。薛常随意地坐在地上,右脚没在清澈的水中。旁边地上摆着几个酒坛,还有一些零碎的纸钱。
“将军,你已经消沉了很多天了。”离无妄抱着腿坐在旁边,歪着头看他。
薛常的短发被雨淋过,结成一缕一缕,看上去很久没有洗了。此刻这张英俊的脸因为胡子显得邋遢,双目再没有曾经的神采。
离无妄又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快振作起来比较好。”
薛常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口酒,茫然地看着池中河灯。
“失去至亲的痛苦我也尝过,还是应该坚强一些的,况且……”离无妄眼睁睁看着薛常把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况且什么?”薛常的嗓音沙哑,还带了不小的怒气。
离无妄继续道:“我多少有些了解,你在杨家生活的时间不算长。今天方哥哥无意中说的“千风”应该就是你在杨家用的名字,既然杨师兄并非你亲弟,既然你已经舍弃了这个名字,也不该有这么深的感……”
酒坛重重砸在水塘边的石块上,声响把包裹万物的黑夜撕裂,园中休息的山雀被这一声惊得扇了好几下翅膀。
“你说够了吗?”薛常怒气冲天,“你是哪来的东西,我和千柳之间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离无妄毫无惧意,反而问道:“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总会有人先走,越深的感情越会伤到自己。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不是更潇洒吗?”
“滚!”薛常指着离无妄眉心,大有要把人打死的势头,“我姑且把前面那些话当作你是想安慰我,滚!”
离无妄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将军,你迟早会明白的,我们不该和人族有太多牵扯。”
薛常咬着牙:“什么玩意?在刑场也是你拦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将军,我不怕和你说实话,我们都不是人族,”离无妄伸出手,指尖凭空燃起一团暗红火焰,“我本来应该尽快带你回去,但是我觉得作为人族走完这几十年的路也是合适的安排,最好不要强行介入带你回去。你如果今天在刑场被那几个妖族杀掉,也该算是他族介入,所以我拦你。”
薛常听完沉默了,四周的寂静此刻尤为浓重,夜风轻摇枝叶的细碎声响都能听得清楚。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我在当兵的时候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所以我信,真的有除了人以外的东西存在。但是这群东西早就影响到天下局势了,你因为这个拦我根本没有道理。况且,我凭什么信你?”
离无妄歪头:“你不用信我,最迟不过几十年,什么都会清楚的。”
“你……”薛常又泛起一阵怒气,“行,你愿意和我说明白,我谢谢你,但是你不能轻视我的感情!”
“我知道你们虽非亲兄弟,但是感情深厚,”离无妄直直盯着薛常,看着他又打开一个酒坛,“我也并不是轻视。”
薛常布满血丝的眼中又现水色:“兄弟……兄弟?哈哈哈哈,你也只知道这些。”
离无妄又问:“兄弟又怎么了?”
“哼……哈哈……”
薛常沙哑的笑声苦涩绝望,离无妄却突然深吸一口气,用非常震惊又懊恼的语气蹦出两个字:“莫非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