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谎话,只要一日未坦白,便永远要瞒。
酒意散尽,谢明蕴恍然察觉失言。他只犹疑了一瞬,立即开口要辩解,话语却迟了一步,被止在唇边。
扶盈已替他想好了缘由:“你觉得新皇是仁君?故此转投了他吗?”
她想过了。君王既肩负天下万民,理应为仁义之士。而古来圣贤君主,莫不是有识之士争相投之,谢明蕴转投新皇,其实不奇怪。
谢明蕴原先就是随新皇入京,虽向她说明心系皇兄,可如今时移势易,皇兄不知所踪,倒是这个新皇如日中天。谢明蕴又不是君子,转投他人岂不理所应当?
她只是有些担心皇兄,担心皇兄失了皇位心中郁闷。
察觉扶盈语调不似预想愤懑,谢明蕴怔愣片刻,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扶盈心思单纯,便是有时使些小计谋也都明显得很。倘若说她是故意诈他,还不如说是有人假扮了她。
她一向是愿明事理的,话中也并无指责之意......可毕竟事关她的同胞兄弟。
权衡过后,谢明蕴给了一个答案:“而今新皇势大,万众归心,即便不从,也只得暂时没在一片安宁中。”
他这话堪堪稳在中间,无论如何想,都可自圆其说。
若“不从”是指他,便是他仍拥护太子,只是碍于局面不得不隐藏;若“不从”是指太子,那便是委婉劝告太子大势已去。
既为人臣,少不得察言观色。谢明蕴并非无法猜出扶盈所想,可他不敢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扶盈在试探他,他也不敢如实相告。
越是珍惜,越是谨慎。
扶盈自然地理解成了后一种意思。她稍有些气恼谢明蕴见风使舵,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释然地笑了。
也罢,早有预料的事,何必怨他。若非皇兄与她是手足兄妹,她也未必会如此惦念皇兄。
扶盈定了心,不再就此事纠结。她斟了一杯茶,默默赏了会儿杯中月色,仰头饮尽了。
久泡的冷茶,入口苦涩浓酽。若是醉时一杯,无妨清醒头脑。扶盈并未饮酒,却也清醒了许多。
云翳游曳,偶遮明月。院中树影摇动,梅花飘落,静谧如水的夜晚便如此心照不宣而过。
大典虽毕,其实还有许多未了的琐碎。谢明蕴每日往返府中皇宫,依然脱不开身。新皇登基,他却似乎还如从前那般。
直到瞧见府门前不断有官员携礼拜访,扶盈才觉出其中的不同。
纵有预想,只是谁也不敢想,新皇封赏百官,竟直接给了谢明蕴如此高的位置。张敬趁了东风,少不得前来拜会。
等过前几日,府前拥塞渐缓。张敬来时,还未进门,便抬手行了个礼,笑道:“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听出他话中调侃,谢明蕴也笑,回礼道:“有失远迎,侍郎大人。”
谢明蕴侧身,请人入府。走到堂中尚未落座,便察觉到张敬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顺势瞧去,瞥见扶盈一闪而过的衣角,唇角勾了勾,“张大人有何不解?”
张敬忙回神,摆手解释:“无甚,想必是我老眼昏花了。”
他明眼瞧见里间躲着个人,身形容貌分明就是扶盈公主。
谢明蕴已是本朝忠臣,还敢将前朝的公主藏在府中,着实是胆大包天。可只要不波及他,就是谢明蕴把先皇藏在这里,他也只当没看见。
眼见谢明蕴默许了扶盈在后旁听,张敬无话可说。他深吸一口气,默默改了口风。“不出谢大人所料,南岸的仲公子确是眼高手低,弄出了一堆乱子。”
南岸即江南,伯仲叔季,仲代第二,南岸的仲公子,指的无非是谢家如今的掌门人——二公子谢明谦。
他在私盐一事上见过谢亦吃亏,又得了谢明蕴“提点”,得权之后自是放手改革。
只是他肯收手,旁人未必愿意。此等见不得光的生意能持续至今,其中必有推手。谢明谦想退,背后的江南各家未必肯。
倘若从前的咏州谢氏,一言独断未尝不可。可事到如今,便是谢明谦暗中拿谢明蕴的名头叫嚣,恐怕也未必使得。
江南的势力盘根错节,若是铁板一块,便无官府的位置。他们要乱,才是朝廷趁机立威的时候。
已是意料之中的事,谢明蕴笑容平淡。他与张敬又谈了些朝中事,话还未完,一小厮匆匆自外赶来。
“大人。大人!”小厮行至堂中,转而小声向谢明蕴耳语一二。
“失礼,张大人稍坐片刻。”谢明蕴起身,向张敬赔过不是,抬步便向外走。
想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张敬倒也不恼,自顾自咬了块梨子,静等人回来。
“谢明蕴去做什么了?”
扶盈突然出声,惊得张敬差点被刚入口的梨块噎住。方才她太安静,差点让张敬忘了堂内还有一个人。
见扶盈没有躲藏的意思,谢明蕴也不在,张敬不由放松许多,“宛姑娘久违了。”
他虽早猜出扶盈身份,毕竟没有戳穿,也不好太过客气。
她今日着了身素色衣裳,浅浅缠枝花纹绕在衣袂间,藕荷色芙蓉随着她动作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