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给她们订的是经济型酒店,就在这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雨也不是特别大,楼梯口有一些废弃的纸盒子,她向保安大叔要了一片,一路遮着跑回酒店。
这样的日子,于许延年而言,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她回到酒店的时候,雨水只是打湿了她一点衣服而已,整体并不能说是狼狈的。
可落在徐柏青的眼里,她坐楼梯口吃盒饭的样子,用废纸板遮雨的样子,是十足的凄惨落魄。
她那天穿的是一双平底鞋,很普通的白衬衫配西裤,身上不见有一件首饰,就这一身穿戴估计都花不到五百块钱。
徐柏青还是高估了,鞋子78元,衬衫50元,裤子70元,总共还花不到200元的,而且穿了起码都有三年了,性价比很高。
徐柏青通常不会去关注一个女人都穿戴了些什么,可那天他细致入微地观察。
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毫无疑问,她过得不能说是好。
他很疑惑,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怎么会让自己过这种潦倒日子,她的男人呢?
年少时,徐柏青曾在她身上闻过一种香味,有似草药,细嗅又带有种乳香气味。
当许延年用手举着那片纸板,冲进雨里,从他车前跑过时,隔着雨幕和玻璃窗,徐柏青感觉自己仿佛又闻到了。
徐柏青忍不住去打听她,毕竟他奶奶临终前还问起她了,他去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他这才得知,原来她回她母亲的家乡Z市去生活,现在就在他们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上班。
看到她员工资料婚姻状况那里是未婚时,徐柏青是很意外的。
让人去打听清楚些,几天后得到回馈,说这么些年她一直是一个人,过得确实不太好,而原来她的父母,早在她高中时就因车祸去世了。
徐柏青仍记得当年他们学校的老师们都很喜欢她,也曾说她是清北的苗子,而如今她的履历上却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本院校。
徐柏青后知后觉生出种懊悔来,当年他听见她说喜欢有钱人,就对她失望透顶,可怎么就没想过去关心一下她当时的状况,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了。
于是在那一天,心急如焚的徐柏青迫切地想再见一见许延年。
他有三个司机,当天一个司机请假结婚,另外两个请假去吃喜酒,徐柏青一刻都等不了,于是自己开车去往Z市。
一路上徐柏青思绪纷纷,过往封存的记忆一幕幕涌现,又疑惑Z市子公司的那个项目,他明明也亲自过去盯过几次的,为什么从没见到过她?
徐柏青心里乱得很,只觉得这车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跑不快了呢?
斜对面一辆大货车突然抛锚撞了过来,他躲闪不急,出车祸了,车头都撞烂了,万幸气囊及时弹开。
灵魂出窍看着自己被抢救,实是一件很诡异的事,他伤得极重,也是辛苦医护人员们了。
日子过去了好多天了,ICU里的他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的魂魄就在病床旁,看着自己陷入昏迷的肉身,看着他妈妈悲痛欲绝的样子,他预感自己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他有些冤枉地想,自己还没去见许延年呢!
念甫生,魂魄瞬间移动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坐在那边的工位上。
“小徐总出事快有两个月了吧,还没醒吗?”
一旁有别的员工在八卦,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听说他老婆怀孕三个月了。”
“真的假的?他俩结婚有十年了吧,之前不是都传不孕不育……”
徐柏青忘了自己灵魂出窍中,下意识赶忙向许延年辩解道:“不是的,我和她……”
却见许延年一脸漠然,自顾自忙碌着,手上的活是一点也没耽搁。
她是没听见八卦,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徐柏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捕捉哪怕一丝一毫什么的情绪,可是什么也没有,不能说不是失望的。
近距离观察她,不难发现她的变化,她的头发枯枯燥燥,早没有当初乌黑发亮的色泽。
当牛做马了一天,脸上都出一层油了,整个人看着就很颓丧,一种气血不足的憔悴。
“许延年,你就把自己照顾成这个鬼样子?”
徐柏青有点幸灾乐祸,我过得不好,很好你也一样,徐柏青这样算是有点小人了。
现在是12月份,6点不到天就擦黑了,公司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工位上就只剩许延年一个。
突然她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又很快被掐断,紧接着一瘸一拐进来个穿黄马褂的小年轻。
“姐姐不好意思,我刚在外面摔了,把你这份餐撒了,我把钱赔给你。”
许延年看了下他手里拎的,饭撒出一半在袋子里,这是她在某团上拼的蛋炒饭,到手价9.9元,不值什么。
“不用不用,没关系,你人没事吧?”
许延年从外卖员手里接过餐,另一只手拉开自己工位上的抽屉,拿出一小袋东西来,里面是消毒的碘伏和棉签。
之前有个下雨的早上,她着急上班打卡,电瓶车轮胎打滑,也重重摔了一跤,膝盖上现在还有一大块疤,这是那次用剩的药。
“我这有碘酒,你先处理一下吧。”
“来不及了,餐还没送完,我怕超时。”
“那你把药拿上,自己一会再处理。”
“谢谢姐,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没事,你小心点骑。”
许延年坐回自己工位上,袋子里倒出来的炒饭就不要了,盒里还有一半不要浪费,她用面巾纸把塑料勺子擦了擦,舀盒里的饭吃。
徐柏青飘到了她对面的工位上,“小没良心,哥哥是为来见你才出车祸的,怎么不见你也心疼哥哥一下。”
徐柏青生气了,可以的话他想掐一掐她的脸颊,而其实她的婴儿肥早没有了。
或许是白月光滤镜的加持吧,许延年像一朵枯萎的花,明明已被生活吸干了色彩和光泽,而徐柏青仍然觉得她是美丽的。
以前肿泡的内双变成了明显的双眼皮,消瘦的脸颊显得五官更立体精致,其实是更漂亮了。
可这个女人也是朴素到不修边幅了,整个人就像她身上那件洗得微微有点发白的衬衣,灰扑扑的,她还在吃一份该倒去喂牲口的炒饭!
徐柏青心里特别窝火,真的不痛快极了。
这时许延年的手机又响了。
“喂,姨妈……”
是她表姨妈的电话,她刚把欠表姨妈家的五千元按银行十年定期存款的利率还上了。
六千多,通货膨胀那么厉害,她其实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表姨妈心疼她,来电直说她太见外了,她表姨妈心里压根没想要她还这钱。
两人拉扯了一会,表姨妈说要是钱不够用一定要说,别自己强撑。
许延年这时其实只剩下三百多块钱,但她平日没什么开销,水电费都交好了,而且很快就可以领年终奖了,就回说自己钱有够用的。
最后表姨妈让她有空来家里吃饭,这才结束了这通电话。
耽搁了这一会,炒饭有点凉了,许延年三口五口把剩下的吃完。
突然不知她是怎么了,嘴角微微一抿,顷刻间泪如雨下,无声无息中已哭成泪人了。
“年年。”徐柏青轻唤。
许延年是听不见的,只见她迅速抽了几张面巾纸,把眼泪一擦,擤了擤鼻涕,把纸揉成团,眼睛向上瞟了一下天花板,情绪就镇定下来了。
彷佛刚刚的失控未曾发生过,她漱了漱口,把桌面垃圾都收拾了,又重新敲起了键盘。
她的崩溃,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徐柏青有了一个认知: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在他缺席的那些岁月里,曾有过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她很会处理自己的情绪,显然是因为处理过太多回了。
徐柏青感觉心脏一抽抽在疼,ICU里的警报响起了,他魂魄被剧烈拉扯着,再恢复意识,就被绑到鬼故事里来做任务了。
聊斋《婴宁》这个故事女主的设定居然是她!
许延年版的秦婴宁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那枝梅花丢地上不要了,徐柏青下意识弯腰去捡,再起身,那个长得像许延年的NPC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