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徒弟越是懂事,当老师的心里愧疚就越深。
“初月,要不是受我连累,以你的才华,早就金榜题名了 ”
“老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江初月不喜欢听这种话:“您没有对不起我,要不是您,我根本没有读书识字明理的机会,也学不到书画技艺,能凭此谋生。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初月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寒窗苦读多年,无缘进京考试,是一种遗憾。但他读的书告诉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做一个坚守原则有良心的人更重要。
略过此话题不谈,见老师精神面貌尚可,江初月放下一部分心,关心起了对方的女儿,自己的师妹。
“老师,慧娘的身体可还好?这是我从长安城最好的医馆里配来的药,您让她试试。”
“还是老样子,只能卧床静养。”
提起女儿慧娘,冯先生又是一叹。
冯先生名冯文,少有才华,拜在名师门下,一路顺风顺水,不到三十岁就考中进士,被授予官职,本是一片雄心壮志,结果见识到官场倾轧,人心险恶,被人陷害,丢了官职,后妻子早逝,只留下一女,便回乡做了个教书先生,专心养育女儿。
虽然只有父女俩人相依为命,但日子过得平淡幸福。
本是合乐安生的日子,无人能想到,女儿长大以后出落得美丽动人,还未许婚便被豪强子弟一眼看上。
那人名叫王禹和,是当地有名的纨绔,成日里与狐朋狗友四处鬼混,流连于烟花柳巷,绝非良配,但凡是爱女儿的人家都不可能与他家结亲。
冯文只有这一女,从小如珠如宝,再怎么疼爱都嫌不够,怎么可能答应?
但王家势大,王禹和这一支虽不是嫡支,与本家关系却不远,有本家照拂撑腰,不说做江南道黔州的土皇帝,但在这小小的饶县,却可以称王称霸。
在提亲被拒后,王禹和先是让家仆设计使冯慧娘落水,自己充当救美的英雄,想着到时候对方清誉受损,自己能挟恩图报,逼得对方不得不嫁。
可冯慧娘外柔内刚,性子极烈,对此种人此种行径深恶痛绝,她在想明白了王禹和的打算后,拼着一条命不要,也不让对方近身。
当时虽然是暮春,温度回暖,但冯慧娘自幼身子就弱,在水里耽搁的时间太长,被救上来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卧床修养。
郎中表示,冯慧娘此生就这样了,一辈子都离不了汤药。运气好,老天保佑,将来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出去走走,运气不好就是终生缠绵病榻。
此结果一出,冯慧娘于婚嫁一道上就变得无比艰难。
王禹和的母亲当即就派了人来,以一副施舍的样子,要冯慧娘入府为妾。
冯文勃然大怒,将人一通大骂赶了出去,直言绝不会与他们家这样寡廉鲜耻阴狠毒辣的人结亲。
王禹和计划落空,恼羞成怒,放出话去,谁家敢与冯家结亲,就是与他们家作对 。
至此,两家的梁子彻底结下。
因整件事江初月一直站在老师这一边,也被王家恨上,上下一打点,就让他失去了参加赴京科举考试名额选拔的机会。
这便是冯文刚才为什么说自己连累了徒弟。
王禹和一家都是小人,不把冯家逼到服软求饶是绝不会罢休的,所以不可能给江初月机会让他出头。
除非江初月背弃冯家,与老师划清界限。
但他知道,以徒弟的品性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其实除了走乡里选拔的路线,还有另一条路。
大卫文采风流,看重诗才,若是能写出些锦绣诗篇,拿到长安,便是达官贵人家很好的敲门砖,到时候侥幸得了哪位权贵的赏识,科举名额也不是不可能挣到。
可惜的是江初月书画双绝,胸藏文墨,就是于诗一道上最不擅长,勉强写来,也是匠气有余,灵气不足,比不上那些天赋卓绝之人的神来之笔。而且他性格也做不来歌功颂德,献媚讨好之事,恐怕会反得罪了人。
深知徒弟性格的冯文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用问就知道,他这一趟出远门非但不会寻找“机缘”,反而得离那些权贵远远的。
他有心想劝徒弟走走这条路,不要耽搁了大好年华,又不知道怎么说。
也不怪初月心灰意冷,他本身性格中就带着点傲。因为王家的事,师徒两人曾多次向上求访,希望能有刚正的父母官惩治王家,为民做主,初月也曾辗转江南道多州县参与科举选拔,但都以失败告终。
他这老师也强不到哪去,虽有幸考中了进士,也是一事无成,灰溜溜回乡。
他当年运气不好,正赶上成长起来的帝王与把持朝政多年的权相相争,朝堂混乱黑暗。
后当今天子胜出,朝野才逐渐清明,过了些年安生日子。
但到了现在,表面的安生之下已是暗流汹涌,因为陛下无中宫嫡子,而储位空悬。
眼下排行一二的两位皇子已经长成,外家权势不相上下,可想而知,未来将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如此换个角度一想,也许初月现在这样还是个好事,不能平步青云,却能平平安安。
……
江初月一直在冯家待了大半天,临近傍晚才回家。
此时本应出去摆摊的兄嫂竟也在家。
他本打算去帮忙的。
看到他面上的疑惑,嫂子率先开口解释道:“初月,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你回来的时候,我和你哥不是刚从我娘家回来吗?”
“他们叫我们回去是有件好事,前些日子,我娘那边的亲戚来看她,提到我某个开酒楼的表兄,楼里专门做面食的厨子不打算干了,只能再找一个。这不,我娘就想到了我和你哥,正好我们俩人过去,你哥做厨子,我帮着料理些杂事顺便带丫丫。”
“他们酒楼生意好,开给厨子杂役的工钱也多,我和你哥一合计,竟比自己开面摊挣得还多一点,就答应下来了。”
江初月没想到是这样,心中有些诧异,赶紧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哥哥,嫂子,这次我应吴少爷的约去长安,挣了不少钱,咱们完全可以去集市租一间房,自己开个面馆。去酒楼里做帮厨虽好,到底是给别人干活,受制于人。”
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他了解兄嫂,知道二人一直的目标,就是有一天靠自己开起一家面馆。
夫妻俩的手艺好,做的面是一绝,多年来也勤勤恳恳,还是因为要供着他读书习字,才未能如愿的。
他是遇上了一个好老师,怜惜自己幼年失怙,家境贫寒,却有好学求知之心,所以特意减免束脩。
但学习用的书,习字用的笔墨纸砚等,总不能也赖给老师吧。
再加上江满月和郑锦兰感激于冯先生的恩德,大小节令和先生生辰都会记得备上礼登门拜访。
如此一来,他求学多年花费自不会少。
所以,眼见科举无望之后,他没有再虚耗时光,而是果断放弃读书做官的路,用自己学到的本事谋生。
现在,钱差不多够了,到了他回报兄嫂的时候了。
江初月说完便去找自己放钱的包裹。
郑锦兰赶紧拉住他,“先别着急,听我们把话说完。”
她示意丈夫江满月说接下来的话。
“初月,我和你嫂子确实想开一家自己的面馆,但是一家面馆能开下去却不是只有钱和手艺就可以的。我们应下给别人当帮厨也是考虑到这儿,想着先去酒楼里长长见识,干个几年再自己开面馆,就有经验了。”
“再有就是,你挣得钱自己留着,我和你嫂子不要。”
前面的不提,这句话江初月肯定要反驳,哥哥嫂子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他挣了钱给他们是应该的。
结果就见郑锦兰拿手指头点了点他的头,笑着道:“真是个傻小子,你还记得自己今年多大了吗?”
江初月摸不着头脑:“十八。”
“对啊,你今年都十八了,之前是忙着读书所以我们都没提,要不然早就该把婚姻大事定下了。”
此话如一道惊雷一样,炸响于江初月脑海。
婚姻之事是他没想过的。
读书的时候免不了遇到一些涉及情爱的篇章,年少慕艾,他也曾畅想过等将来哪一天,自己也开始一份美好的情感。但因为家里的情况,他自幼就背负着重担,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求有一天能学有所成,不辜负家人和恩师,理所应当的,将那些迤逦情丝压在心底。
现在骤然听到,就有一种恍惚之感。
成亲?
是了,他已经大了,到了娶妻的年龄。
“你要娶妻,就得有住的地方吧,总不能让人家嫁进来和我们挤在一起。”
长安居,大不易,但江南道黔州饶县县城居,也不易。
“所以说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你挣了钱就自己收着。”
最后是以郑锦兰这句话一锤定音作为结束的。
等到吃完晚饭,江初月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思绪却还在之前的事上。
男女之事,除了书本上写的,便是现实生活中能看到的例子。
他接触过的人里,有老师这样的,十几年如一日的怀念师娘,至今未再续娶;有兄嫂这样的,相互扶持,相互信赖,从来没红过脸;也有隔着一条街的醉鬼,生生把妻子打跑;还有最近认识的吴少爷,娇妻美妾仍不满足,在青楼楚馆不乏相好;更有王禹和这种卑劣小人,以倾慕名义行伤害之事,无一点真情……
他渴望拥有的是老师,兄嫂那样的夫妻情谊,绝非后几者。
而这世间婚事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两个只匆匆几次见面的相处机会。极少数有幸在婚前就相识,有感情基础在,婚后琴瑟和鸣的可能还大一些。
他不愿意这样。
他不想像完成任务一样,草草了事,而是要用余生,去寻找对的那个人。
找到了,便是他的幸事,找不到,独身一人又何妨。
江初月的眼神从迷茫慢慢变得坚定。
把兄嫂抛出来的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以后,他又将思维重新聚集到一开始讨论的事上。
——去酒楼做帮厨。
如果不是被婚姻之事扰乱了头脑,他肯定是要问些细节的。
现在懊恼也晚了,只能等明天。
江初月把整件事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虽然兄嫂给出的答案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不对劲。
打定主意等明天一定弄清楚,他才闭眼入睡。
……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以后,先去了之前哥哥嫂子摆摊的地方。
旁边有一家卖胡饼的,老板已经出摊,此时正有些人排队等候。
江初月排在了队伍最后面,等了一会儿才到他。
“江小郎君回来了。”
老板和江家大哥的面瘫毗邻,显然认识经常过来帮忙的江初月。
“刚出炉的胡饼,江小郎君要几个,我给你拿热乎的。”
江初月要了五个胡饼,然后才询问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赵伯,我刚回来,听说我家的面瘫遇上了点麻烦……”
他试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