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江海连续飘了几天的小雨。
方好在生日后从乔佳音口中得知,原来那晚与孟茹的见面不是梦,是一段真实的回忆。
她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孟茹对此避而不谈,好像那晚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忘得一干二净,不像她的处事风格。
方好靠在椅背上,玩笑似地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我妈会生气让我们分手呢,她这样一点儿情绪都不表露我会觉得很没有成就感。”
半掩的门被风吹拂,发出细微的声响,方好探头看,看到了背着吉他的燕州,笑着叫他,“燕州,你怎么不进来啊?”
燕州被发现后便把门推开,轻声说,“我们要去练歌了,我过来和你说一声。”
“那我也要去。”方好站起身雀跃道,说着拉起乔佳音说,“佳音姐,你也去听听吧,燕州写的歌很好听的。”
乔佳音拗不过她,被她拉着一起去了。
他们唱歌,她们坐在排练室的沙发上看,方好跟着燕州哼唱旋律,眼里闪烁着欢喜的光,乔佳音不由想起刚才方好对她说的话,问道:“如果干妈让你们分手,你会答应吗?”
“不答应。”方好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亮盈盈的眼睛还望着燕州,她讲道理:“我妈和我爸离婚我都没什么意见,我和燕州谈恋爱她为什么不同意?”
乔佳音被她的话逗笑,“干妈干爸离婚的时候你还没懂事呢,你想管也管不了啊。”
方好把话绕回来,说得一本正经,似乎还有些道理:“我现在懂事了,我妈想管也管不了啊。”
乔佳音拿她没办法,任由她去。
方好便笑,燕州在唱歌,她低声伴唱。
[夏风热/留客时间难测
细雨落/秋满留存相册
无人时分/才敢坦率喜乐
星光虹色/你背影多难得
你是世界盛开的独特/永不会有凋零的时刻]
一连唱了好多遍,燕州嗓子有些哑,方好点的外卖刚好也到了,她叫停,让他们过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
燕州径直走向她,方好觉得他最近两天有点黏人,至于为什么,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总决赛已经到来产生的焦虑。
她安抚性地摸了摸燕州的头,递给他一杯温水,说:“唱得越来越好了,放平心态,不要焦虑。”
“没有焦虑。”燕州轻声说。
心思都写在眼里,擦也擦不掉的,方好没有反驳他,只是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们去透透风吧。”
他应道,“好。”
今天难得没有下雨,夕阳晕红了山边的天,迎面而来的风裹着潮湿的味道,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飘然,吹到他唇边,挡在他眼前。那时候他只能看得见她的黑发和他们的爱,前路还有多远渐渐模糊,随着夕阳落下山巅。
方好偏过头,将双手撑在栏杆上看他,姿态很放松,“你不开心的时候就要想想高兴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高兴的事?”
他说,“彩虹。”
偏偏今天没有下雨,还哪来的雨过天晴后的彩虹,方好觉得他是故意的,但他的表情实在过于真挚,所以她没有质疑他,说道:“那等下一次有彩虹的时候我陪你一起看,你还有什么开心的、我现在能陪你做的事吗?”
燕州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方好还以为这沉默里包含着惊天动地的请求,结果只是一场绵绵细雨,他喉结滚了滚,问:“能抱你一下吗?”
他想借天地斯须,吻晚风缠绵,吻星汉灿烂,吻他的爱人,以此挽留住她,那道也许往后再也见不到的风景。
方好当即勾了勾唇,向他张开手臂,“来啊。”
燕州就扑入她的怀抱,把头埋在她肩头,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并且伴随着呼吸不断收紧力道,某一刻或许反应过来自己力气过大,便松了松手臂,但还是拥着她。
在她看来拥抱是一个治愈的过程,是彼此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他们相拥许久,燕州都没有放手,方好笑着偏过头,唇擦过他的侧脸,他依然没有扭头,呼吸声很轻,她都以为他是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细语道:“你还要抱多久啊燕州小朋友?”
燕州闻言当即抬起头,“你累了吗?”
方好就心软了,放下大话:“没有,还能一直这样抱到下一个天亮,抱到地老天荒。”
他的声音闷在她的衣料里,透过单薄的衣料,她感受到他呼吸的炙热,像是剪不断的泪珠,抓住她那块肌肤,让她有一种他在圈地的错觉。肌肤上地温度和氧意让方好耳边的话音变得模糊不清,但她知道,燕州没有笑。
方好在这一刻想起一件事,但这种时刻不适合说,还是安静拥抱比较好,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燕州轻喃了一声。
说的好像是,你又不会给。
第二天燕州忙中抽闲和她去约会,一起去做陶艺,拉胚的时候方好就故意捣蛋,伸手就碰碰燕州的胚,燕州用手护住,她就戳戳他的手。
捏装饰品,燕州捏了一道桥,像是江海的北梁桥,方好疑惑:“你捏的是桥吗?”
燕州点了点头,笑着答:“是啊,你看出来了?”
方好一用力,差点把手里捏成型的花给改成饼,她边往回塑形边自信地说,“北梁桥,对不对?”
燕州闻言笑出声,说:“有一点偏差,但大概是对了,我捏的是彩虹。”
方好语塞,毕竟虹桥也是桥。
是方好先一步捏完,她等着燕州一起去上色,一边等一边猜测他捏出来的都是什么。结果把烟花认成了喷溅的水渍,怀疑圆月是一只眼,信心十足地说最后一个半成品是叶子,燕州笑着抬眸告诉她那是一只耳朵。她在他所有略显抽象的作品中辨认出这一个,左耳。
这家陶艺店的客人很多,烤制需要等,燕州留了电话,决定烤好后来取。
他们最近都有事忙,难得约会,结果还是被打搅了,吃过饭本来还打算一起去看电影的,结果被任易的电话催回去了。
方好就继续回去画设计稿,快要到提交的时间,她也只是最后修改精进一下。
改稿改到天黑,她接到了孟茹的电话,看到备注着“妈”的字眼在屏幕上振动,且随着振动越来越大的时候,她生出一种迟来的心慌。
在电话就要挂断时她才接通,“喂,妈。”
孟茹问她:“小好,你现在方不方便出来吃饭?”
方好想起上一次和她吃饭的事,那时候孟茹撮合她和向嘉树的意图太过明显,她表露出来的抗拒也显而易见。孟茹提及吃饭,她难免会揣测她的想法,想到了就会觉得还是不去的好,况且现在孟茹已经知道了她和燕州恋爱的事没有发作。
所以方好拒绝了,“妈,我设计稿还有一些需要改动的地方,今天应该是没有时间了。”
孟茹又说,“那后天晚上吧,就我们两个,刚好说说你出国的事,别不放在心上。”
她本来想和燕州提出国的事,但总找不到时机说,想来想去她也只是在准备初期的事,总还有很多时间说。
“后天也没有时间。”方好立刻说,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回答得太快,后天她答应了燕州要去看他们比赛的总决赛,她又缓缓道:“我最近比较忙,后天上交稿子后就没什么事了。”
孟茹没有多问,答应得很爽快,就是这一点点爽快让方好觉出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她说不上来。
晚上睡前,方好和燕州发过消息,两个人都在家里,燕州主动提出要打电话,方好便同意了。
“我今天说要看的那部电影评价不怎么样,看来我们没去看是对的。”方好窝在被子里,轻声说,“下次我们选一部喜剧片,不看催泪的了。”
燕州应道:“好,等比赛结束了我就有很多时间了。”
方好就说,“那你要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陪我。”
“好,之后都是我等你。”燕州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郑总说,如果后天的总决赛我们拿了冠军,她就会签我们乐队。”
“那是十拿九稳的事,我就提前恭喜你了。”方好已经忍不住畅想他们在鲜花和掌声中接受荣誉的画面,一定很酷,把那些只会讲闲言碎语的人抛在身后。她笑说,“比赛那天我给你选衣服,肯定把你打扮得风流倜傥,举世无双。”
燕州忍俊不禁,“我好像不太紧张了,已经有点期待了。”
方好的眼睛弯了弯,下巴埋进被子里,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我发现你给我的戒指了。”
燕州声音含笑,“嗯?”
“你别装不知道啊。”方好凶巴巴,眉目弯弯,但声音冷酷极了,在被窝里笑得直耸肩,“我前两天一直没发现不对劲,今天画稿溜号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跟以前不一样,是你新做的?”
那枚新的戒指更贴她手指的尺寸,依然是素圈,不然她肯定早就发现了,内圈刻了她名字的全拼,刻得更深。
“对啊,新做的。”在她生日前几天把镯子融了给她做了一枚戒指,过程没有必要赘述,燕州便简单概括,“我还以为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求婚呢。”玩笑话脱口而出,方好笑着,说出带了一点夸张成分的真心话,“你不知道吧,我其实特别喜欢你。”
燕州的回应要慢半拍,他还是在笑,但那笑也如她一样,掺了一些杂质进去:“我知道。”
“要特别相爱才能结婚。”方好小声讲,困意让她有些迷糊,“我们还差一点,就一点。”
差的是最后一点坚定,因为没有经历过选择,所以不确定在遇到其他选项时还是否坚定。方好内心其实是不大确定的,因为燕州对她仍有保留,他也还面临着许多压力,现实当前,未来未知,希望是绝望的养料,没人会在希望的土壤上植出永恒的爱,所以她不主动提起,只用笑轻描淡写地盖过。
“方好,是不是困了?”燕州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温柔,似乎在与她耳语,要把蜜语种在她心里,分享出自己隐藏的那段不可复制的故事,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因为时间宝贵,他又想起之前的承诺,所以争分夺秒。爱本来就是转瞬即逝的,他要赶在失效之前把话说完。
她闭上眼睛,“好啊。”
“我之前是江海人,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带我回到了燕州。”燕州缓缓说,“我妈和苏溪婷的爸爸算是远房亲戚,他觉得我妈带着我辛苦,给我妈介绍了我继父,他们很快就结婚了。结婚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还有康明旭那桩事,但已经晚了,康明旭觉得他不幸福,我却有家,就处处针对我。”
这些事方好只知道一半,是从康明旭口中得知的。
“我没告诉我妈,苏溪婷那时候被学校里的人欺负,我也被康明旭他们孤立,又因为家里的关系,经常会在一起聊天。她觉得是她爸牵线,才会有后面那些不好的事,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想离开燕州,那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故事,没有加任何的悲伤情感,也没有愉快,只是娓娓道来一段她所不知道的过去,“她因为生病休学一年,那年我继父也因病去世了,康家的人就上门催债,我妈被他们逼得精神憔悴。高考我考上了江大,带我妈回到了江海,但是她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偶尔会忘记我。”
她某一刻生出了怜悯,听着他的描述,方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一点点抽条、舒展少年人的筋骨、渐渐成长为如今的模样。一个人。她低声叹息,最后化为气音,化为一滴水砸在心头,水滴石穿。
方好眨眼的速度也不知不觉间放慢了,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像是幽幽的烛火,明明亮着,却哪里也不能照彻。
“我妈住院,我找兼职,那时候我其实见过你。”燕州说着顿了顿,似乎把想说的话迅速做了删减,接着又说,“你经常去甜品店对面的办公楼,偶尔也会来店里买甜品。其实去给周云鹤做家教是我故意的,我知道会见到你,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了,你却忽然不理我,但我想和你做朋友。当时我想,那就够了。现在很多事都好起来了,我还完了债,我妈就要做手术,苏溪婷没有和魏南骁有纠缠,你也还像之前那样好。后面的事,都是由你见证过的。”
这些事方好全然不知,她以为燕州对什么都不在意,但他说起这些时的轻柔让她无法忽视,她低声笑了笑,眼眶有些热,她低叹一声,月光碎在眼底:“要是那时候我陪你看看彩虹就好了。”
燕州哑声说,“看过的。”
“要是你觉得不好过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她又这样说,忽然想要摸摸他的脸,但他不在,方好只能转了转指根的戒指,她说,“我会对你很好的,一直。”
燕州默了片刻,问了个他从没问过,但方好用言语行动都表达过多次的问题,他问得认真,听起来像宇宙毁灭,但他只是问,“你喜欢我吗?”
方好觉得他这时候需要甜蜜,生活那么苦涩,总要几分甜才好过,所以她愿意重复说:“当然喜欢了。”
他却认真研究起来,又问:“有多喜欢?”
方好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我昨天晚上喝醉的时候说不喜欢你了吗?我说我不喜欢你的时候你不要信,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好。”燕州锲而不舍地追问,“会喜欢我多久?”
“你今天怎么这么黏人啊。”方好看着天边的月亮,蓦然觉得那颜色像是青色的焰火,看着冷冷清清,其实已然烧得毕毕剥剥,她笑着配合他,“如果要我给这份爱加个期限的话,那就一万年吧。”
“我知道了。”燕州轻喃,他笑了声,很快又说,“方好,我也有的是时间,我都留给你。”
方好没有因为他的睡前故事而睡着,燕州便为她唱歌哄睡,唱《听》唱了两遍,她就已经呼吸均匀绵长了,但燕州还没有挂电话。
直到月光打进来,照在她清澈眼底。
天幕上群星璀璨,同样的月色,燕州也在仰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