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对方好而言有些陌生的故事。
旁观者清,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完这个故事之后知道谁最可恨,谁最可悲,谁最可怜,俗话都说父债子偿,但这件事没办法也没理由遵守那样的原则。
康明旭带着方好到宾馆附近的一家餐馆给她讲这段故事,最初方好以为他会说些没营养的话,左右都不过是为了诋毁燕州。
但不是,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眼里有泪,不过嘴角依然保持上扬的弧度。
他说,二十年前他的母亲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男人非礼,事后她想报警,他父亲却碍于面子阻止下来,那个男人他们都认得,第二天男人拿了钱过来道歉,恳求他们不要报警。但没过多久,康明旭的母亲怀孕了,他父亲虽然怀疑过他的生父是谁,但还是劝说他母亲把他生下来了。
康明旭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找到那个男人,说他的妻子生下了孩子,要他赔偿五十万,否则就要把他送进监狱。男人没有稳定工作又爱喝酒,任谁都觉得拿出五百块都是难题,更别说是五十万,当他父亲偏偏对那人很有信心。
“明码标价,我这条命就值五十万。”康明旭说着冷笑出声,“那之后我爸也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对我和我妈动手,我每天做梦都想要离开这鬼地方,我为了离开这儿都快疯了,结果燕州来了,他抢走了我的奖学金,这里人人夸他聪明,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
方好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然,康明旭察觉了她眼神的变化,点头道:“没错,他妈带着他嫁给了那个男人。他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要来抢我的?所以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就应该替那个男人赎罪,就算把自己的命赔上,也要把那笔钱还清,那天他把所有的钱都还清了,但是他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
五十万,他要承担多少,要做多少兼职才能赚到这些钱。方好从小到大的花销都有孟茹担着,虽然称不上花钱如流水,但也算是大手大脚,衣柜里随便拿出一件衣服说不准就能抵消他多年的债务。
但就是这她并不放在眼里的几位数,让一个人忍辱负重地出生,也让一个人弯着脊背前行。
方好看着他的眼睛,对他的怜悯转变为疑惑,却还是读不懂他对燕州的恨从何而来,简直比山路十八弯还要曲折的恨,明明燕州也是被这桩旧事无辜中伤的人,她问:“他欠你什么?”
“他怎么不欠我?”康明旭似乎对她的发问很是不解,桩桩件件分析得有理有据,“如果没有他,初中每年拿奖学金的就是我,高中拿到保送名额的人也是我,被乔佳音资助,认识都柏林,第一次在甜品店见面就被你可怜的人还是我。”
他每说一个字正义的天平就要多加码,最终向他倾斜,宣告他是弱者。
可事实不是如此,所以他说得越义正言辞,正义的定义就越要动摇,最后彻底倒向另一方。
“没有燕州,你就真的会有你想要的一切吗?”方好直视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他的一丝心虚或是躲闪,但没有,他眼里的厌恶屹然不动,她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这一切都和燕州没关系。”
她无法对他的经历感同身受,所以怕一些劝慰的话说出来过于冠冕堂皇,只好说最简单的这一句,这句话说出口她就猜到康明旭会反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康明旭喝了口水,目光落在杯底,他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提醒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燕州前两天把最后一笔钱送来了,他还有一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妈要养,你说他是怎么在两年内赚到这些钱的?他和都柏林做朋友,一步步接近你和乔佳音,真的没有别的企图吗?”
“你是想说他图我的钱?”这样再听不懂就是傻子,方好觉得好笑,这时候说出实话可能比较伤人,但她诚实的优良品质可能这辈子都改不了:“没所谓,刚好我人美钱多。”
康明旭闻言愣住,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也登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而且,你羡慕燕州,想和我做朋友,不都是因为你也对我有所图吗?”方好一针见血,直戳要害,但脑海里他讲过的故事还是挥之不去,她不免要对他友善一些,“我说过,我同情你的遭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钱。”
康明旭垂眼看他的手腕,方好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空的,但是有戴过手表的痕迹,应该戴了很久。
他笑说:“可是拿燕州的钱更爽啊。”
方好收起对他的怜悯,站起身时警告他:“再去找他麻烦,你也别想比他过得舒坦。”
他从容地向她挑衅:“是么?那我等着。”
真是无可救药。
但方好为这顿饭买了单,不只是因为她同情他的不幸,也是为自己浪费的时间买个教训。
走出餐馆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心情吃早餐了,也不想去找刘记早餐铺,只想回到宾馆休息。
但经过前台时老板叫住她,说:“小方,你朋友在这边给你留了东西。”
她说着拿出一个打包袋,有点眼熟,方好慢慢走近,发现那是刘记早餐铺的打包袋,她没和任何人说想吃这家的早餐,在这里也没几个能给她送早餐的朋友,所以她问:“是和我一起的女生留的吗?”
“不是。”老板向她描述那人的特征:“是一个男生,看起来不太爱讲话。”
那只有一个人了,方好在听到这个描述的时候下意识扭过头看门外,结果完全在预料之中,除了陌生的人和车辆,还在移动的只有一条挂在树干上的小彩带,没有她想要见到的人。
老板看她左顾右盼的样子笑出声,说道:“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分钟了,这样看可能找不见。”
二十分钟前,方好猛地想起,那时候她和康明旭在一起,希望燕州没有看到。
方好拿着早餐上楼的时候给燕州发了条消息表示感谢,他没有回复。
在楼上吃完早饭没事做,方好翻购物软件,找追剧时喜欢上的一套衣服,很容易就找到了,但付款时被提醒余额不足。
然后方好才发现,她的副卡被停了,这是搬出来后第一次用孟茹给她的副卡,她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没什么影响,她刷自己的卡买下那套衣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孟茹停她的副卡了,第一次是她打算放弃舞蹈的那天,之后是在她的作业里发现一封情书的时候,是她说自己想学画画的那天,第四次是她放弃出国的机会时,最近的一次是她高中毕业后从家里搬出来和乔佳音一起住。
那时候方好很感谢自己从前勤奋好学又参加了不少比赛,加上逢年过节的红包,她也并不缺钱花。也是从那次后,她没有再动过孟茹给她的副卡。
每一次她们想法不同,方好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而为时,孟茹就会以此来敲打她,但每一次都是方好坚决不服软,这一次她也没打算低头。
方好以为她搬出来了就不会和孟茹产生矛盾,看来她高估了她们和谐相处的期限,早知道应该多给自己留些钱的。
方子谦去世前给她留了不少钱,说是留给她的嫁妆,方好一直没动过,他留的那套房子她也没去过。
因为孟茹不喜欢,所以她不去做。
但估计她也不至于动那笔钱,一来她未必会结婚,二来她自己也有一些积蓄,离开了父母的经济支持也不至于饿死。
经过两分钟的挣扎和精神洗涤,方好不再去想那些身外之物了。
然后孟茹发来的一条消息又把她拉回现实。
【妈:等你想通回家的时候,再来跟我说卡的事。】
一行没有感情的拼凑在一起的文字,方好却能想到这句话从孟茹口中说出的语气、神情、心境。
她编辑好一串消息,理由充分,逻辑清晰,说得条条是道,但又想到孟茹看合同都是一目十行,对重要的字眼尤为敏感,她洋洋洒洒发过去一串为自己辩解的文字,在孟茹眼里不过是满篇标点而已。
她决定从今以后都不动孟茹给她的副卡,也希望孟茹能因此还她应有的自由。
方好把打出来的字全都删掉,孟茹又发来一条消息。
【妈:酒吧也不要去了,别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也少做没有意义的事,我这是为你好,别让我担心。】
她看完后把手机关上,打开电视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婆媳纷争,听着她们争吵的背景音吃下一个红豆包。
目光所及之处变暗,方好抬眸看向窗外,一片厚重的阴云飘过来,伴着震耳的雷声,紧接着入目的是暴雨如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脑海里是一个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尽数被否定后,她还是决定做一个洁白无瑕的人。
等杨柳和江令嘉回来的时候,她又是笑容满面的方好了。
杨柳看到她还没吃完的红豆包,笑着问道:“是昨天那个帅哥又来给你送早餐了吗?”
在洗手间换衣服的江令嘉闻言赶忙探出头来,也好奇地问:“是昨天晚上和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吗?”
“是啊。”方好承认,看着她们两人探究的目光,笑着补充道,“是同一个人。”
她这样说完江令嘉冲她眨眨眼,刚想要打探更多消息,却被杨柳的指控抢了先:“人家来给你送早餐,走的时候你怎么也不知道给他一把伞?”
方好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时间,距离她拿到这份早餐已经过去两个小时,燕州应该已经回去了,难道这么巧,他家离商场很近,但似乎也不大可能。
她问:“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在商场吗?”
“刚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好像是从一家面馆出来,外面的雨也不小,还不知道打伞,看着好像浑身都湿透了。”杨柳回忆着说道,“好像往一条小巷子走了,看起来还挺偏的。”
方好看了眼消息界面,两个小时,他还没有回复,往上能看到他发来的地址,是他在燕州的住所,这条消息之下,是昨晚他们的聊天和通话记录。
她想起燕州对自己说,希望你的喜悦没有尽头。明明昨天还能畅谈,还要哑着嗓子唱歌给她听,今天也能送来一份早餐,却偏偏不与她见面,还要让她的消息石沉大海。
应当是隔壁小孩子的喊声让她觉得烦躁,又或许是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并不动听,方好忽然想要离开这里。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抓起手机下床,杨柳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踉跄着走到门口,江令嘉从洗手间探头看她,“你穿鞋干什么?有什么要买的告诉我,我去就好了。”
方好的脚已经不再那么痛,她穿好鞋后拿起还在往下滴水的两把雨伞,回眸答话时看到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和朦胧的雨,她说:“我去楼下看看就回来。”
她撒了谎,从这句话说出口的她就知道不可能。
因为如果现在告诉她们,她想见他,这个理由似乎有些荒谬。阴雨天,一个扭了脚需要休息的人要去见一个不知为什么没回消息的人,这两个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见面,她却偏偏要选在当下。
街上行人寥寥,方好没有看到燕州的身影,于是拦下一辆出租车,打车到燕州给她的地址。
燕州并没有说谎,他说他家很小,方好撑着伞看这栋很老旧低矮的楼,似乎与他在江海汉南区租的房子没有很大差别,唯一能挑出来的好是,他在燕州住的房子没有被刀劈过,那应该不会漏风。
方好敲门,没有人回应,她敲了有两分钟,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担心燕州是出了什么事,拿出手机想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隔壁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看到方好似乎很意外,开口说的却不是普通话,而是燕州的方言,方好一个字也听不懂。
礼貌地听那位女士讲完,方好说她听不懂,那位女士应该也没听懂她的话,方好就对她摆了摆手先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方好拿手机找到燕州的号码拨通,手臂被过往的人撞了下,她微微侧过身,在雨伞的遮挡下她能看到那人身上的白色衬衫已经贴在肌肤上,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已经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很深,手里拎着一份打包的炒面,看起来没有装好,塑料袋没有系紧,打包盒已经被雨水浸泡。
那人很快开口,“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