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岳飞而言,只有尽快见到郭信芳,才好解了心中的疑惑,今日便是来此碰碰运气。
其实岳飞下这个决定用了三日。第一日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荒诞不经,他本不信神佛,竟然会相信赵玖是仙神下凡。但他回想起赵玖对他那些了如指掌的言语,以及那些超乎常人的举动,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丝动摇。
第二日一早他看到了案上新奇的糕点,没来由的想到了郭信芳。那些年他看自己麾下的将士们,尤其是在北伐成功后新长成的那一代,多少是带有些为人父母的心态。他们每个人各不相同,却渐渐在他手里重叠成一样的影子,都是保家卫国的勇士。
而身为军中唯一一个能上战场的女娘,郭信芳更是岳飞的重点关注对象。岳飞见过的神童不多,除了后面的“青兕”辛骠骑,便是赵瑗的皇后郭信芳。身为国朝头名女进士自然备受瞩目,也是官家亲自将她发到了御营前军,并嘱咐岳飞务必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男人堆里多出了一朵花总是要多看两眼的,更别说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壮年。岳飞自是不敢怠慢,时刻留心她的动向与安危。然而很快,不仅是他,御营前军的上上下下都对郭信芳改观了。她不仅精通医术,更擅长武艺,强大的简直不像是一个女娘,更不像是一个新兵。郭信芳拥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若非年岁摆在那里,岳飞更愿意相信郭信芳已是戎马半生的老兵。
岳飞自是对郭信芳起了疑,调查她的资料,却发现对方此前的一切有迹可循,绝非是被自幼培养的细作:皇宋开国将领郭守文的六世女孙,靖康之变前后出生,尽管家族未因那场大祸而遭受灭顶之灾,但也是自小随家人颠沛流离,直至官家还复汴京才安定下来。而郭信芳的父母亲人因为靖康之耻而心有余悸,虽然极为疼爱这家中唯一的女娘,却一直自小教她习武,使其身手极为彪悍,不输男儿。
奇怪的是,郭信芳本人却并非嚣张跋扈之辈,相反,她行事低调,理智而随性,通透而平静,待人接物总是带着几分谦逊与和善。她从不以武艺自矜,更不以进士的身份压人,对待同袍也如同手足一般,时常倾听他们的心声,解决他们的困难。她不仅医术高超,救治了无数伤兵,更在多次战役中以智勇双全的表现赢得了将士们的尊敬与爱戴。
与此同时,郭信芳又是极为孤僻冰冷的,亲近她很容易,但让她信任很难。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郭信芳总是会折磨自己,训练几乎到疯狂的地步,似乎预备向谁复仇一般。赵瑗不止一次看到,却从不上前打扰。但据岳飞了解,郭家平素低调并无仇人。
而且岳飞发现,郭信芳似乎总是在透过御营前军——尤其是背嵬军——在看别的什么,一种更加遥远的存在,触不可及。这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这种错觉,就像他初次见到赵玖时,赵玖看向他的眼神。岳飞不太想知道,仿佛那是他难以承受的。
第三日,他认为不能再拖了,便找到宗泽商议,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宗泽听后竟也是沉默良久,最后只留下一句“世间万物,皆有可能”,便不再多言,但他同样对那位未来的皇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就在这一日,岳飞便下定了决心,带着宗泽与赵瑗一同来到了这饮子铺。
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官人您楼上请~”伙计满面热情的招呼,等赵玖走近又压低了声音道,“郭小娘子在包间,有要紧的东西交给您。”
“好,我知道了。”赵玖一步步走上楼梯,他瞥了一眼上次与郭信芳正式会面的角落,发现了不止自家的傻儿子,岳飞和宗泽竟然也在。
而赵瑗那臭小子显然没料到他爹也来了,在与父亲目光触及的一瞬间便低下头去,希望不被注意到。
等下回去就让他吃竹笋炒肉,赵玖轻哼一声。
岳飞和宗泽则想站起身向赵玖行礼却被即刻制止,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凝重而正式。
恰在此时,二楼尽头的雅间开启,“哎呀,赵叔父,我们久候您多时了,您终于抵达!请入内就座,稍事休息,品尝茶点。”
几人转首,目睹朝赵玖方向缓步疾行而来的小郎君,他停步后一边说话,一边向赵玖行晚辈对长辈的趋礼。
赵瑗已经傻了,手中的糕点都掉在了地上。
这小郎君约莫七八岁年纪,两侧发丝束成羊角状发髻,身披灰色圆领袍衫,其上绣有黄鹄图案。他的面容小巧精致,倒似小娘子一般,一对明亮的杏眼看起来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配上仿佛两道舒扬细长的远山眉,看起来格外俊美,而他的笑容又似天上皓白的弯月,清澈纯净,却遥不可及。
“孩子,你是……”赵玖望着眼前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小男孩,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警惕。他环顾四周,发现其余几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所震撼,愣在原地尚未回过神来。而唯有岳飞,仔细观察片刻后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小男孩身上,大小眼都瞪得一样圆了。
这哪里是什么小郎君,明明就是……
“等您多时啦,还以为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呢,阿爹阿娘都很担心。来,快到我们房间吧。”一边说着话,小男孩已经走到了面前,近看才发现他身形颀长,骨架偏大,体格结实,在同龄孩子中实属罕见,他的下盘也稳,似乎是自小习武。
他仰头望向赵玖,“请随我来,赵叔父,我们到房间详谈这笔重要交易,这可是关乎到几千几万人的命。”最后一句是低声补充,确保仅他们两人能听见。
赵玖闻言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小男孩的真实身份。他不再犹豫,跟随小男孩步入了包厢之中。
宗泽也明白了,他瞥了一眼岳飞,低声问:“……那小郎君……是……”
岳飞点头。
随即包间的门关上了,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隔绝于外。杨沂中也走上了楼梯,守在包间外。他看向岳飞,警惕,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