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国王帐驻扎的蹜蹜山附近,跑回幽北首府奉鹿城,是在整整七日后。
于霁尘风尘仆仆赶回来,甫随入城之众排队进翁城,便被几个混在人群中的身份不明之人悄无声息带走。
“我真的是,每回见你都像细作接头,我在你这里就那么见不得人?”
城内某家商铺后院的房间里,于霁尘一口气喝完满盏茶,发自内心地向对面人发出如此疑问。
与她一桌几之隔处,坐着位肤色白皙,长相极为英美的女子,女子那张脸极其好看,既有女儿的俊美,又有行伍的英飒,好看得有些雌雄莫辨。
女子二十多岁,身上即便穿着不起眼的粗缯大布,依旧无法遮掩周身那与生俱来般,令人如沐春风却又低头臣服的气质。
幽北二十州乃至整个三北边防上,唯有一人年纪轻轻有此魅力,那便是幽北军大帅,幽北嗣王杨严齐。
听到于霁尘如此问,杨严齐微微笑起来,眼睛弯弯,唇红齿白,毫无嗣王大帅的架子:“不要臭贫了,如何,自江宁归来数月,可休息好?”
于霁尘在江宁玩假死脱身那一套,从澈州北上,反常规地由陆路转水路,取关北葫芦口上岸,横穿鞑虏部落,直入萧国南境。
江宁被于霁尘做为挑起大邑风云的切口,闹得昏天黑地,史泰第和任义村在刑部三司的口供,无一不是在把罪责往“于霁尘”身上推卸。
新任江州总督的蓝婺是奉东宫之命而行,一边得听从东宫吩咐,一边又得以最快速度稳住江宁局面,可奈何因女子身份,刚履新便饱受非议,其下属陈鹤余逢生处境更是艰难。
及时杀掉于霁尘,断掉于霁尘和大邑官场的牵扯,清洗江宁涉事商贾及乡绅巨恶,无疑是大邑希望看到的局面,也是三女官打开江宁局面的敲门砖。
官场,可恶就可恶在所有人都被粘黏在一张网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算季党,势必牵扯到东宫。
所有的罪名由死不足惜的商人来承担,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最优选择。
“必须死”的于霁尘,遂不得跑到外面躲一阵子,好等风波过去,再回归到原本的身份。
“休息自然是永远休息不够的,”于霁尘长途奔波,眉目间明显有倦色,“说罢,这么着急喊我回来,何事?”
杨严齐想着尽快放千山回去休息,倒是没兜圈子:“关原侯把原本安排给幽北军的过冬粮,抽调给江宁赈灾了,他们怕我不同意,先斩后奏,正式的文书大半个月前才发到军衙,我想办法筹措半个多月,成效甚微。”
于霁尘险些笑出声来:“你是说关原侯,季秀甫,你‘老泰山’,把原本给你准备的粮食调拨给江宁了?季秀甫是你嗣妃的亲爹么!”
虽然没放肆得笑出声,但这上扬而轻颤的尾音,已足够说明她看热闹的八卦心。
杨严齐神色未变,笑意里多几分无奈:“序进九月,幽北飘雪,粮食的事有些急,我筹措不齐,这才喊你回来。”
显然,在粮食的事上,杨严齐的特殊身份并未能得到她“岳丈”季秀甫的丝毫偏心,毕竟同样的粮食,卖给江宁赈灾要比卖给军里价格高出五厘,朝廷一开口,他便欣然答应。
于霁尘沉吟片刻,问:“你有钱么?”
“倘有钱,何须特意找你来。”杨严齐倒是理直气壮。
人人晓得嗣王贫困,人人知道嗣王财迷,这不是新鲜事。
于霁尘连连眨眼,先摊开左手:“缺粮,得买,”再摊开右手:“没钱,得赚,”两手一拍啪地合掌,虔诚道:“诸天神佛里哪位分管这种事来着?我这就去上香磕头,好好求求人家。”
杨严齐又被逗笑:“要是求神拜佛管用,我早三跪九叩去了。这里有个不太成熟的办法,可行与否,需你给个建议。”
“大帅请讲!”双手合十的于霁尘,从善如流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严齐跟着长相沾光,瞧着单纯无害,实则胸中谋略堪称上智:“向江宁赊余粮,条件是给他们打通北上的商道。”
于霁尘思量片刻,平静地提出疑问:“朝廷明令禁止幽北与萧国开放互市,你敢提这个条件,是大邑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莫非东宫要撤换季后的旧政策,重新与萧国恢复边贸?
在朝政这方面,于霁尘捕获信息的速度,终究快不过杨严齐——幽北的实际掌权人。
杨严齐笑意融融,令人如沐春风,赏心悦目:“萧国盛产战马,布匹绸缎时常缺少,你在江宁几载,只说我此法可行与否?”
“……”
眼见躲不开,于霁尘硬着头皮道:“江宁确实有私粮,存量也足够幽北军过冬,若是互市能开,江宁商行比朝廷里任何一个当官的,都拎得清楚盈亏。”
“不过,”于霁尘刨根问底道:“你如何知江宁有私粮,派人南下调查了?”
杨严齐摇头,深邃眼眸里闪烁着似笑非笑的光亮:“江宁的局势已然明了,我非痴傻,便是拨算盘去算,也晓得你在江宁留有粮食,不过是暂且囤放在私人手里。”
“不是江宁来人主动联系你的吧。”于霁尘更狐疑。
江宁私粮存储是她搞的,原本是专门用来祸祸江宁的,没成想史泰第和任义村根本不堪一击,没等到她用到这一招,二人便被槛送京师了。
那些粮,现在可属于烫手的山芋。
杨严齐垂眸否认,长睫在眼尾扫出抹狡黠的弧度:“江宁哪里会有人敢来找我,五十万匹丝绸生产还不够他们忙的?”
于霁尘便信她所言,嘿嘿笑出声,撸起袖子,眉眼间的风尘疲惫瞬间扫去泰半:“钱我来出,粮我来筹,你说吧,孳息几何,我又能抽成几何?”
“瞧瞧,说起挣钱你就不累了,”杨严齐调侃她一句,眉目间始终未见愁色,仿佛早已习惯重压加身的窘境,甚至从中衍生出稳如泰山的淡然:“孳息两厘半,你抽两成。”
于霁尘不干:“人家上钱庄借贷的还要付三厘半孳息,你直接砍下近一半,所得也只让我抽两成,剩下那八成还不是你又要搜刮走,嗣王,做人要是太抠门,会没有朋友的!”
嗣王微笑反驳:“你把在江宁挣的钱财全留给水老板时,怎就那般大方呢,我好歹还是你同生共死的朋友,是谁曾经来信给我说,水老板只是她的契约伙伴来着?”
于霁尘不知自己慌乱个什么劲,仓惶间低了低头,避开杨严齐看透一切般的眼神,试图狡辩:“你两个情况不同,如今我就在奉鹿,若你遇见难关,我怎么都好帮忙,她远在江宁,身边又没个得力的帮手,顺逆皆得自己扛,我······”
“理解,明白,不用多解释,”杨严齐眼里笑意渐扩,贴心地表示体谅,话语温柔而有力量,“那么,孳息二厘半,抽两成,可乎?”
“······可。”于霁尘咬着牙别开脸去,站起身忿忿嘀咕,“回来路上遇见个摆摊的老道,她说我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不过可以破财以消之,当时我还不信,这下可好,全应验了。”
“你这是去哪儿?”杨严齐的目光,随着于霁尘的起身而往外去,关心地问。
于霁尘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故意卖惨:“不必给我接风洗尘,也不必另外安排酒菜,甫回来就被朋友算计,我此刻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回大槐北街么,”杨严齐抄手起身,好整以暇道:“秧秧在家了。”
“不回,不回,”于霁尘垂头丧气,简直快要碎了,“睡醒后还要抓紧时间去为嗣王筹钱,没有功夫回家,昔有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霍某愿效仿大禹而忠嗣王,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你够了啊,”杨严齐跟在她后面出来,压根止不住笑意,“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还没说你不在这几年,我过得到底有多艰难,别走那么快,我俩好歹互诉一番衷肠呐。”
“滚!”于霁尘中气十足,头也不回,“回家找你的嗣妃互诉衷肠去吧,我要去休息!”
快要走出商铺后门了,杨严齐及时告知她道:“你在江宁的坟,被人挖了。”
“我还有坟?”准备抽门栓的人,好奇半转回身来,满脸意外,“我以为,那尸身也是乱葬岗里喂鸦犬的份。”
杨严齐垂手而立,身形挺拔,姿容佼佼:“水老板让人扎的坟,把那尸体从乱葬岗弄过去下葬了,八月底,那坟被附近百姓挖开,曝晒以泄愤。”
于霁尘:“……”
于霁尘稍顿片刻,笑问:“埋那么久都该烂了吧,还能曝晒?”
“于霁尘”,朝廷鹰犬,上谄权贵,下欺生民,“尸身”曝晒算得什么,挫骨扬灰亦不过分。
杨严齐也被问笑,秋光下的模样俊美无双,可谓天人之姿:“消息我已转到,你去歇息吧。”
于霁尘没做声,拉开门一头扎了出去。
.
转至十月,序属初冬,幽北大部分州府已是扬风呼雪,千里之外的江宁府晴空万里,晚菊茂盛。
大通商号是于霁尘打下的基本盘,没了她和江逾白老冯三人,有水图南坐镇,从下面提拔上来一位掌事接替老冯,调来戚悦己管理织造,经营大体平稳。
水图南绝大部分时间花在商会这边,算来已有大半月时间未曾归家。
她年轻,下面没几家老板真心服她,那些人多是阳奉阴违,等着看她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