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巷,于家书房。
“夫人去了家小茶馆,见了名能打探消息的亲信,打听黄山堤的事,也问了这几日江宁城的情况。”
暗影事无巨细禀报着水图南出门后的行踪,于霁尘从汤若固家里回来路上淋了雨,披着条毯子坐在那里喝姜汤。
暗影讲完,她一言不发。暗影退下时,她仍旧保持那个姿势没动,手里没喝完的姜汤,已经没了热气。
秧秧算着时间来取空碗,于霁尘忙把剩余的几口冷汤灌进嘴里,唤了端着第二碗姜汤在喝的毕税进来。
在秧秧略显不满的目光中,她吩咐毕税道:“等水图南回来,不可再让她与外面互通有无,找几个人把宅子看住。”
水图南,不是个省油的灯。
毕税道是,撇撇嘴角道:“有个事,被黄山堤的事耽搁了,想来还是报给你知的好。”
秧秧不想让尘尘喝了放凉的姜汤的,责备般剜尘尘一眼才离开。
于霁尘赔着笑目送秧秧走,收了脸上笑意,露出隐藏在俊秀表皮下的冷峻:“何事,说。”
提起这事,毕税的嘴角快要撇到下巴上了:“夫人从茗县回来的路上,快走到黄山县官道时,被一群姓水的人,拦在了路边的茶棚下。”
那群人是江宁水氏的宗族本家,因为改稻为桑来找水图南。
在江宁城里时,于霁尘把人护得太好,他们找不到机会,此时机会难得,一拥而上,在逼仄的茶棚下把水图南围个水泄不通。
像极了当初水孔昭和水德音分家时,水氏的人在水孔昭鼓动下,围着陆栖月喊打喊杀的场景。
“孔昭在安州的生意,被人逼得做不下去,一家老小跟着遭殃,是你干的吧!”一个中年男人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训斥,“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呐,仗着于霁尘撑腰,不放过亲伯父!不养活亲爹,你这种人也配掌水氏织造?!”
在茗县奔波数日,水图南累得很,还有些头疼,不欲和这些她不熟悉的人多拉扯,直接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如此直率的开场白,令在场一群男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这个娇小的丫头,敢这样同他们说话。
为首者理不直气也壮,抖抖袖子坐到水图南对面,在众人帮腔下,施舍般道:“看在你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长辈们不和你计较太多,但是只一样,”
他比出食指,鼻孔朝天理所当然道:“改稻为桑的事和我们水氏无关,让于霁尘把强行低价购走的个人良田,全部还给我们。”
“对!”旁边一人帮腔唱和:“赔偿什么的我们就不要了,不过,你虽然嫁为他人之妻,然依旧姓水,水家的叔伯们不能看着你被于霁尘拖累。”
为首的男子颐指气使:“和于霁尘那种丧良心的人绝婚吧,他与衙门狼狈为奸,低价收购百姓农田,强买强卖,霸占我们的私产,水家丢不起这个脸,听说你与他已领了婚册,因为你家老太太过世才没行成婚礼,”
“你与他绝婚吧,”中年男人命令道:“从此再不联系,水家叔伯再给你找好人家!”
等他东拉西扯,把各种理由全部说尽,水图南刚好喝完一盏热茶,干疼的嗓子有所舒缓。
大雨不断落下,茶棚在风雨中孤立无依,飘飘摇摇,还有些漏水,被摊主扯了大块油布盖着,雨点如打枣般砸在棚顶油布上,声响巨大。
面对面说话需大声,水图南稍微提高声音,面无表情,字句皆稳:“原来诸位是被于霁尘强行收购了私田,诸位要理论,要么找她去,要么找衙门去,找我没有用。”
“再有,”她抬起眼睛,把在场所有人逐一看过去,目光沉静,却让人心中微凛:“我双亲健在,我的婚姻大事,自有我的母亲她们做主,不劳不相干的人来操心。”
“放肆!”
没想到一个区区小丫头,竟然敢这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男人们被下了做为宗族耆老的面子,臊的慌,拍桌怒喝:“谁教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简直无法无天!”
棚下四面透气,风冷雨凄,大力砸落的雨点抨起地上泥水,远远溅在裙角,水图南头疼的厉害,不想继续和这些人纠缠,领着女伙计穆纯要走。
“站住!”被男人们围上来,一个个凶神恶煞挡住去路。
摊主是双四十来岁的夫妻,看着一群男人刁难个小丫头,男摊主不欲管,并且拉住他媳妇的胳膊,摆手示意不要插手。
他们常年在这里摆茶摊,招惹不起那些穿着漂亮绸缎的城里人,尤其还是大家族的。
女摊主看看被围起来的小丫头,又看看自己男人,甩开男人的手悄悄去不远处停放牲畜的棚子下,找那小丫头的车夫来帮忙。
未几,魁梧的车夫顶着斗笠寻过来,手里提着根短鞭,腰间一把行路防贼的砍柴刀,大声喝问:“夫人,走么?雨小了,再晚恐耽误回家!”
这人四十岁左右,姓潘,是于霁尘从军里带出来的放停老兵,杀萧贼时被砍掉半只耳朵,手上沾过二十几条萧兵性命,往那里一站,无不令人胆寒。
“哦,就走。”水图南应声。
那些姓水的男人却没打算就此放过水图南,比起直面这个凶神恶煞的车夫,他们更怕和于霁尘那个笑面虎打交道。
在一片噤若寒蝉之中,为首者伸出双手,掌心朝下地往下压几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水图南已把斗笠扣在头上,也被为首者伸手拦住:“图南,叔伯们此番是出于好心,才选择在外面拦下你同你说这些,这其中的因由,想来你也是晓得的。”
见水图南脚步未动,为首者摆摆手,示意所有人稍微退开些,他独自与水图南低语。
道:“你这几日不在城里,不清楚你那口子借改稻为桑之令,究竟做了哪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们也晓得,五十万匹丝绸是绝无仅有的大活,承接下来要拿命搏,”
“但是,”他像是拿到了什么证据,言之凿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晓得,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于霁尘太狂了,投在两道衙门之下,一边腰间挂着自由出入衙门的令牌,一边又领了织造办的差事给织造局卖力,”
“两面派难做,织造局和衙门从来是利益对立者,无论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任务能否完成,最后织造局和衙门,都不会留你那口子安然活命。”
“水氏织造虽被大通吞并了,幸而大权还在你手里握着,”这男人自诩找个了绝顶聪明的办法,鼓动道:“于霁尘不得人心,你趁此机会同他绝婚,根据律法规定,能分走他一半的家产,届时,水氏织造就又是我们水家的了。”
“好孩子,”他摆出一张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甚至拍了拍水图南肩膀,“四伯说的这些,你心里定然是有杆秤的,你娘是我们水氏出了名的好账房,你可以问问她,四伯说的这些,是不是最为你好的!”
——
“时间拖的晚,夫人也想摆脱他们,才临时决定改道黄山县。”毕税做出最后总结,也喝完了碗里最后两口热姜汤,身上暖和起来,“那几日你忙,我自作主张找人查了那几个姓水的,你猜怎么着?”
于霁尘没说话,清清嗓子看过来。
毕税道:“是侯艳洁。”
“老东西,既然活够了,那就一块带走。”于霁尘抽抽鼻子,低声得出结论。
就在这时,家里新添的丫鬟敲了敲敞开的屋门:“东家,夫人回来了。”
悄悄溜出去的水图南,缩在硕大的斗笠下悄悄摸进后门,好死不死,被人堵在去往中庭的长廊下。
“你,你回来了啊。”她喃喃着压低帽沿,斗笠上的雨水顺着编织的纹路往下滴,在干燥的地面上印出整圈水痕。
水声啪嗒啪嗒,像她此刻被捉的心境。于霁尘去见汤若固,竟然比她回来的还早。
一块干巾布递上来,于霁尘的声音随在其后:“淋湿了吧。”
“……”这是唱的哪出?准备好挨训的水图南,连如何见招拆招都想好了,她却问的淋湿没。
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还好,还好。”水图南接住松软的干巾布。
这是大通织造的巾布,软,蓬松,吸水性好,用来擦脸洗漱再合适不过,织一条蛮不容易,所以暂且没有推广开。
简单擦两下脸,甚至忘记取掉斗笠,水图南飞快瞄向对面,只见于霁尘伸了手过来:“斗笠取下给我吧,喝姜汤么?秧秧刚煮了一锅。”
不晓得自己为何有被抓包的尴尬,水图南解下斗笠自己拿,再次偷瞄于霁尘脸色,无意识地提高了些说话声,试图掩饰这方尴尬:“有姜汤,那可太好了,我去喝一碗。”
说完大步流星往前面去,远远把于霁尘甩下。
她怕于霁尘质问什么,红糖姜汤也是躲在厨房喝的。喝完,看见秧秧坐在厅堂里绣东西,她鬼鬼祟祟凑过去。
阴雨连天,除粮油行外,所有商铺都受影响,生意惨淡,水图南从小茶馆回来时,给秧秧带了几块点心,揣在怀里,好在没淋湿。
“秧秧,”她来到厅堂,把点心拿给秧秧,“给你带的,尝尝。”
秧秧无论饿不饿,从不坏别人心情,当即展开笑颜,捏起一块吃,点头赞美:“好吃!”
无论南南每次带什么吃的回来,秧秧都喜欢吃。
水图南看两眼被秧秧随手放下的绷架,上面绣的是家里养的三花狸,惟妙惟肖的,水图南想起自己那绣花本事,自愧不如。
“我刚才回来时遇见尘尘,她好像不高兴,你晓得为什么吗?”她决定从秧秧这里下手,她感觉被于霁尘抓包的事,不会就这样轻易过去。
秧秧摇头:“南南,听话。”
是在让水图南听话。
听谁的话,于霁尘么?
水图南心里沉了沉:“可是,我连尘尘在做什么都不晓得,怎么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