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面前的人轰然倒地,那瞬间,早已被人踩实的土地面并没有灰尘腾起,眼前的画面扭曲起来,耳朵里也像是灌满了水,把刺耳的嘈杂隔出空谷般的回响。
陆栖月母女几人齐齐冲过来,水老太也失去意识从椅子里滑下去,三人手忙脚乱扶那母子二人。
纷乱中,于霁尘看见屋子里升腾起了细细的灰尘。透过一层层的飞扬尘土,她看见了十二年前接二连三的几场大火。
耳边的极尽沉默中,火光扭曲着丑陋的爪牙,将昏暗的空间撕扯出狰狞的裂缝。
隔着裂缝,于霁尘看见了爹爹,看见了阿粱、秧秧,看见了于家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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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晓得那次水德音和于霁尘到外面说了什么,因为水德音中风了。
因着就医及时,他侥幸保住性命,留下半边身子瘫痪的后遗症,人无法正常开口说话,水老太情况则很不好,郎中讲,要是三日内醒不过来,怕熬不到半个月。
能照顾水家母子二人的,唯剩陆栖月和水盼儿,水图南想花钱雇两个人帮忙,好为陆栖月和水盼儿减轻些负担,不料医馆里所有会照料病人的老妈子或男佣人,无人愿意接此单生意。
据说是上面有人交代的,不让接和水德音有任何关系的生意。
第四日,水老太仍旧没醒,水德音情况稳定下来,水图南听说后,次日一早准备去趟南城。
这日早,家中侧厅,于霁尘还在桌前吃早饭,见水图南准备好要出门,不紧不慢道:“今日起,无需再去铺面里,过会儿毕税来接你,该回总铺理事了。”
自水德音中风瘫痪,这几日来,水图南和于霁尘之间,缺少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可水图南清楚,这对于霁尘来讲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局面,乃是由于霁尘一手主导,水图南最好的选择,是做个老实听话的人。她不能在时机未熟时,露出任何锋芒。
对于这则意料之外的通知,水图南并未生气,她斜挎好织制挎包,好脾气地商量道:“能否容我一个时辰时间?我到南城看两眼就好,结束后我可以自己去总铺。”
于霁尘扭头看着水图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总铺理事之事,至少昨晚就该告诉水图南的,于霁尘故意等到今晨才说,目的无非是不想让水图南去南城,如果水图南因此而生气,而说硬话,于霁尘倒是准备有足够的理由来让她无话可说。
但水图南没有生气。
她只是背好挎包,用不紧不慢的柔调子,和声细语地和自己商量。
如果千会两日前没走,那么对此场面她会笃定地说,千山已经准备好了和人硬碰硬,然而沉默片刻,碰到软钉子的于霁尘,好言好语提议:“我陪你去吧?”
如此便可有免费的马车坐,水图南自是欣然答应。
路上,于霁尘先忍不住,拉住水图南的手道:“我等你同我吵架等了四日,今天已是第五日,你为何不同我吵两句?”
“没有必要。”水图南终于等来于霁尘的主动开口,这几日,她也算是暗中赌了一把,好在没算输。
听到这话,于霁尘不乐意,挪近些挨着水图南:“怎么就没必要,你难道不好奇,那天我和你爹在外面说了什么?”
“自是好奇的,”水图南神色和语气皆是淡淡的,仿佛怎么都无所谓,“但也没什么可问,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理解,很多时候,我也为自己有那样的爹爹,而感到羞愧。”
她还拍拍于霁尘小臂宽慰:“你放心,是非曲直,我分得清楚,不会因此和你生出龃龉,别人也莫想利用这个,来挑拨你我关系。”
她们是最坚固的联盟。
于霁尘:“……”
一时半会间,于霁尘被说得有些转不过来那个弯。
水图南表现的过于乖顺,让于霁尘想起两人第二次见面时,石榴树前,油纸伞下,那张鼻头微红的清丽脸庞,以及那双倔强的眼睛。
昔年霍千会花去两载时间,琢磨出来千山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特点,竟然被水图南区区几个月成功拿下。
千山她,性格里本来便有些吃软不吃硬,面对水图南时,这种情况尤为突出。
于霁尘摸摸鼻子,解释道:“水氏织造树大根深,内部势力盘根错节,这也是你前几年在织造里推行改新失败的原因。”
“是的,织造里各方势力有‘拥兵自重’之嫌,我和我娘都动不了他们。”提起这个,水图南最是苦恼,那些团伙势力是水氏织造的毒瘤,他们成就了水氏,也必将毁灭水氏。
“大通和水氏开始融并时,情况并不乐观,因循守旧的人甚至还有以自杀威胁的,之所以让你下到铺子里去当伙计,是不想让你成为水氏织造的众矢之的。”
于霁尘不打自招,抱着水图南的手,把这段时间以来,做过得所有安排和目的和盘托出……
至水家门口时,水图南已悉数明白于霁尘的意图,站在外人的角度讲,算盘精的用心可谓良苦。甚至让人不敢相信,于霁尘会为她考虑到如此周全的地步。
于霁尘,要交还给水图南一个脱胎换骨的水氏织造。
走进院子,水四和水五在屋前搭洗过的床单和尿布,老三蹲在窗户下晒煮过的药渣,小六蹲在旁边,用小树枝戳着药渣里黑白花纹的蛇段。
见大姐姐走进院子,小六最先闷不吭声扑上来,抱着大姐姐的腿不撒手。以前在水园时,妹妹们同大姐姐关系并没有这样亲近,六妹妹甚至没唤过大姐姐。
水德音出事,一家老小跟着他遭殃,几个小孩子关系反而更亲近。
水图南把挎包里的点心拿给小六,小丫头细声细气挤出句“谢谢大姐姐”,转头跑去她五姐姐身边。
“大姐姐,你们来了,二姐姐在屋里。”水三水君至停下晾晒药渣,用指节红肿的手,挽起低头时垂落的碎发,浅浅笑着。
“别弄药渣了,”水图南塞给三妹妹一把零钱,“带妹妹们到外面买点好吃的,快去吧。”
一把零钱,把院子里大大小小几个丫头,给打发了个干净。
“要是你舍不得她们在这里受苦罪,”于霁尘稍微低下头来,轻声耳语,“我想个办法,把她们安置到别处去生活。”
水图南摇头:“等回头我想办法就好,你别插手,小心被人拿去做文章。”
官门有令,要水德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水图南亦不被允许接济“娘家”,大通和水氏融并,江宁商行里,等着在此事上抓于霁尘小辫子的人,委实是多不胜数。
于霁尘一派言听计从。
掀开门帘进屋,王嫖坐在南隔间门口纳鞋底,放下东西起身:“怎么一大早过来了,可曾吃饭?我去给你们煮碗鸡蛋羹吧!”
水图南拉住了要出屋的王嫖,刚要开口说什么,北隔间传出水盼儿的质问声:“你怎么又尿褥子上!不是给你手边放有夜壶!”
水德音说不出话,闹气地把新给他买的瓦夜壶从床上扔出去,啪嚓摔个稀碎。
水盼儿愤怒:“你差不多就别闹了,从昨晚到现在故意尿湿四套被褥,外头刚给你洗完,已经没得换了!”
隔间里面又是一声脆响,不晓得那老东西又摔了什么,光听那打砸动静,就让人恨不能冲进去,狠狠抽他两个大嘴巴子。
水德音掀翻了药碗,水盼儿黑着脸出来拿笤帚,出来看见大姐姐,她竟然嘴一撇,红了眼眶。
“大姐姐,”水盼儿抽抽鼻子,努力压下眼眶里的湿润,“照顾他真的好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