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正捂着心口做难受状背对着姜焕发呆,听见姜焕突然问自己话,被惊了一跳,转过身来支吾着,似乎还思考了一瞬,告诉姜焕说车上这病人是自己的兄长。
姜焕瞟一眼少女明媚如画的脸,没有吭气,只低着头自顾自干手底下的活。
车上男子约么三十,唇边的髭须整洁,可见得还是有人在按时替他打理。
男子身高八尺,猿臂蜂腰,生得孔武有力。再看男子的面颊偏窄,轮廓较中原人更加清晰,深眉、高鼻、薄唇,虽然他的双眼紧闭,但那对儿过分浓密又纤长的睫毛分明就在提醒着姜焕——此人不是汉人。
彼时中原周边夷族兴盛,西域、北羌、西番、契丹和鲜卑的发展都特别蓬勃,尤其北羌、契丹和鲜卑疆域紧邻,人种也混杂,仅凭外表,中原人并不能很准确地把他们给区分开。
就知道这两锭金不是那么好赚的,姜焕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并不一定是鲜卑人,他极有可能是北羌来的,也可以是西番。”姜焕这样对自己说。
姜焕有点后悔,不想管手底下这个男人。可是当他一直起身,就看见门外那个如铁塔般坚定矗立的少女——姜焕便只能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默默咽下。
少女的年纪虽小,脸也长得娇美,但架不住她劲大。少女身量颀长,胳膊也长,当她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搬起那架躺着男人的车,直接离地转了一个圈,以方便姜焕开始实施检查的时候,那个一直站在一旁插不进嘴也插不了手的药童堆儿,都被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少女干这些事的时候,姜焕看见自那素色葛布裙底下,露出一截儿金刀的刀鞘……
苗疆的女人能下地,会干活,下地能拉大黄牛,上岸能抬八架梁——
就是没有会耍刀的。
姜焕明白自己这是遇上硬茬了,若自己今天敢不办好事,不光自己刚刚收下的那两锭金得要连皮带骨地吐出来,还非得倒贴两锭给眼前这位女响马不可!
但其实女响马不仅长相美艳,性格也是一等一的好,善解人意,姜焕和药童都没考虑到的地方她都主动替姜焕考虑周全了。就在姜焕在给男人诊治的时候,女响马便主动提出来到屋外守着,毕竟姜大夫急着要回家,多坐了这一单诊,说什么都不能再让其他病人来求诊了。
姜焕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对那女响马点点头,说一声感谢姑娘,便不再多言。
……
姜焕离开医馆的时候天已经尽黑。他给女响马的兄长开了药,提醒女响马往后每三日都要把人送来自己的医馆进行针灸。
其实像响马兄长这样的类木僵症候,是应该每天都来姜焕这里来灸一灸的,还得使用一种特殊的毒虫来协助治疗。
姜焕并没有让女响马每天来,而是让她每三日才来一次,虽然这样做对治疗效果肯定有影响,可是不管怎么说姜焕总归还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
彼时北燕人的军队已经陈兵长江北逾两年,中原实质上已经以长江为界,整个长江以北的地区都被北燕人收入了囊中。
原本正顺风顺水的北燕国军队是不会停的,但他们偏偏停下了。原因无他,只因为北燕国可汗的三世子突然失踪,北燕可汗损失了他最有力的一条臂膀。
三世子是北燕国可汗的五个儿子里文治武功最突出的一个,很早就被汉人皇帝册封为岭北王,在北燕可汗南犯中原的整个过程里,这名熟知中原风俗地貌的岭北王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为北燕三世子的失踪,北燕可汗停下了南犯的脚步,开始与汉人皇帝议和。
双方在汤城签订了盟约,约定汉人皇帝每年给大燕可汗“岁币”,以换得北燕军队不再南侵。同时,双方还约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条款,那就是汉人皇帝将允许少量北燕国的军队越过长江,只为寻找那名失踪的岭北王,北燕三世子。
任由外敌的军队进入自己的国土,耀武扬威地到处找人,这样的行为对汉人皇帝本身就是一种侮辱。可汉庭不答应不行,只要北燕可汗肯罢手,不过过来点人寻儿子,这样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于是在今天的越州,就出现了北燕人。跟当初签订汤城之盟时候说的不同,这些北燕人来到汉人的地盘,根本不像客人,反倒像祖宗一样到处呼来喝去,俨然已经把这群南地百姓都当成了他们北燕人的手下败将。
就在前不久隔壁镇上的一名屠夫家里出现了一把北燕特有的牛筋弓,北燕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生生从越州城里赶来了这偏僻的乡下,直接就把屠夫一家全都抓了起来,行私刑拷问了小半个月,至今都还没有放人呢!
姜焕就一普通苗医,只想本本份份地过日子,不想与北燕人有什么瓜葛。虽然已经多次安慰过自己,女响马的兄长一定是个北羌人,也可以是西番人,但是为保险起见,姜焕终究还是选择了违背一名医者的信条,让响马兄妹三天来见自己一次。
这样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姜焕还可以跑。
姜焕回到家,儿子媳妇都已经睡下了。
姜焕没见到儿子的新媳妇,只能独自回到自己的小院,准备明天再喝儿媳妇的茶。
姜夫人正一个人坐在灯下,横眉怒目地看着姜焕推开门走进屋。
“你可是当人爹的?你知不知道今天你还有个亲儿子正娶妻?”不等姜焕坐下,姜夫人就劈头盖脸地对姜焕泼过来一堆斥责。
姜焕苦着脸,叠声跟自己的夫人道歉,说今天自己是要回家的,但临到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很危急的病人,便又脱不开身了。
再一次听得这段老生常谈的藉口,姜夫人已经不想跟自己的丈夫说话了。
“去,壁橱里还有一碗儿媳妇给你留的馄饨,你赶快吃了好睡觉……”姜夫人别过脸去,抬手指向房间的一角,有气无力地说。
“欸!好嘞!”姜焕夸张地笑,比平时更加敏捷地朝壁橱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对自己的夫人道谢:
“就知道夫人体恤我!儿媳妇也好,刚进门就专门给我这个糟老头子留饭……家里有这么好的媳妇,今天又新添一个这么周到的儿媳妇,是我老头子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