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冬,你这个文章写出来,是不是又要发了?”
“你等我写出来再说吧,我感觉下半学期我都得搭在这篇文章上,希望我老师别再找我给他改作业了!”
“你看,我上有师兄师姐,就没有这个烦恼。”
“你没有这个烦恼,是因为严先生不用上本科生的课了吧?!”
“也对……”
几人前后离开会议室,严先生走在最前面,想想还是回头唤了一声:“小庄?”
庄遂平连忙上前两步:“严老师。”
“小庄,你是不是还没有找到研究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学生,严先生也只能稍作提点,“你上次写的是公安派,这次又写到袁枚了,当然,这二者有相似之处,都讲究性灵,但是,我看你的行文,似乎还很茫然。”
庄遂平感到一块大石头堵住了胸口,呼吸不顺畅,哪哪都不自在。自从上次他撞破纪老师打刘巍思,除了上课以外,他就再没找过纪老师了,纪老师也没找他,他一个人,盲人摸象。
他其实没有奢望能像刘巍思一样和老师住在一起,但至少能偶尔见一面,交流交流。每次周六早上,柏阅冬都会早起,抱怨他要去帮老师改本科生的作业,那时候他躺在床上,心里都是羡慕:纪老师也要上本科生的课,怎么不让他去帮忙改作业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他一个没有读过本科的人,怎么配改本科生的作业?
“严老师,我觉得,来读硕士,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严先生笑了笑,道:“你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着,可以随便读书,喜欢什么就读什么,也不会有太大压力……”
“随便读书,想读什么就读什么,确实是这样的。”严先生道,“你们才刚开始,就要多读,读得越多越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但是泛读的同时也要精读,要有问题意识,学术眼光,其实这是阅冬的长处,你要多跟他学。”
“严老师,其实还是我跟纪老师之间……”
“每个老师有每个老师的风格,纪老师还有个研二的学生,你师兄,他们也不是经常见面的,只是有问题了才交流。你初来乍到,还没有习惯,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原来他还有一个师兄吗?可是纪老师什么都没说过啊!虽然是被严先生开导了,可庄遂平却觉得更郁闷了。
而此时郁闷的庄遂平还不知道,他的文章即将被送到纪老师的案头接受审视,直到他在下一次纪老师的课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那声冷漠的“庄遂平,跟我来”。
庄遂平一惊,差点把自己的书摔在地上,也来不及跟其他同学说再见,慌里慌张地就跟了出去。
庄遂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这还是第一次纪老师叫他到办公室来。他故作镇定,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站得端端正正的:“老师。”
纪老师看他跟木头似的就气,拍了拍桌子上放着的文章:“你过来,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庄遂平记得,刘巍思就是在那个位置挨的打,他呢?现在走过去是不是也要挨打?还是说,纪老师都不屑于打他?
“过来啊!”
庄遂平骇了一跳,不敢再拖延,快步走了过去,低头一瞧,这不是他最近的读书汇报吗?怎么在老师这里?
“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庄遂平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道:“写得不好。”
纪老师冷哼一声:“你也知道写得不好?那我要问你哪里写得不好呢?你怎么说?”
自然是哪里都不好,可是庄遂平不用说出口,就知道纪老师不会喜欢这个敷衍的答案,于是他只好沉默。
纪老师作为系主任,又要带研究生又要给本科生上课,还要处理行政工作,一天到晚忙到脚不沾地,那几天刚头昏眼花地训完那一群不好好背书的本科生,一回来严先生就把这篇狗屎一样的文章拿给他了,他这才知道,研一的学生已经进行第二次读书汇报了。
于是他从那天一直气到现在。
一群人开了读书汇报,没有一个人知会他;庄遂平写了文章,还没拿来给他过目就直接拿去汇报;最严重的问题是,这写的都是什么啊?!
这会更是一问三不知,那还读什么研究生?!
纪老师一肚子火,根本压不下去,硬邦邦问:“我问你,谁教你搭的这乱七八糟的框架?!”
庄遂平两腿抻得直直的,像有人在后面扳着他一样:“我、我跟着刘巍思……”
“那你看人家写的什么文章了吗?还是就看了个框架,把小标题拿来套一套?你的文章跟人家的文章一样吗?跟着刘巍思跟着刘巍思,你怎么不跟着人家一样优秀?!”
庄遂平眼眶中顿时溢满泪水,随时都会掉下来,多跟刘巍思学习,不是您说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是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再问你,要开读书汇报,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庄遂平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往回倒:“我以为不用。”
纪老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耐着性子继续问:“那文章呢?写了为什么不拿来给我看?”
“我……”
我不敢啊老师。
“你以为你写得够好了不用我看了是吧?那你还读什么研究生?直接毕业好了。”
庄遂平垂下眼眸,悄悄落了一滴泪,在脸上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但他不敢动手擦,仍旧那样站得服服帖帖:“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不会了。”
“还跟我说以后?你把现在做好了我就感恩戴德了!”纪老师深呼吸一口气,忍不住揉揉眉心,“庄遂平,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知道,来读研究生,可是如果再被问读研究生要做什么,就真的不知道了。也许,一开始选这条路就是莽撞的,冲动的,并没有想到这条路上会遇到的各种情况:过于优秀的同学,耐心不足而严厉有余的导师,还有这个怯懦自卑的自己,每一个人,都是这条路上巨大的绊脚石,随便一块,都足以让我跌倒在这条路上,灰头土脸,再也抬不起头。
但是这些话,是在过分矫情,无论是跟谁说,都很难被共情吧,这里的人,从老师到学生,每一个都闪耀着自信的光芒,谈吐间都是渊博的学识和优秀的品质,谁会在意我这样的人?
纪老师……纪老师您有过这样被拿来比较的经历吗?有过被骂到脸都抬不起来吗?没有吧?所以您才会觉得一切都很简单。
其实这些事对于我来说,已经难于登天了啊!
庄遂平始终没有说话,纪老师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原本打定主意不对其他学生动手的,可是庄遂平实在太能气他了,简直像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一样。纪老师拿过戒尺,敲敲桌边:“手,撑在这里。”
庄遂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要打他了吗?像教训刘巍思那样教训他,老师是愿意承认他、接受他了吗?在这样的责打之后,是不是也会有像对刘巍思那样的重视和赞赏?
一潭死水的心情忽然有了些波澜,庄遂平几乎要为他的屁股即将遭受一顿戒尺而感到高兴。
“要脱裤子吗?”
纪老师眼里闪过一丝烦躁:“不用,撑好。”
庄遂平小时候挨过父母打,每当他闯祸了,父亲或母亲就会拿起角落里的扫把棍或鸡毛掸子,不拘什么地方,“噼里啪啦”地就抽下来,把他打得身上到处都是伤。但是他知道,纪老师的戒尺不是那样的。他记得刘巍思挨打的模样,撑在桌边,动也不能动,戒尺只落在他的屁股上,带着些难言的庄重和神圣感。
直到双手撑在桌边,双腿往后一步,学着刘巍思的样子撑好,庄遂平才明白过来,他向往的并不是挨打,而是一种纯粹的师生关系。在那样的师生关系里,有责骂,有训诫,有疼痛,但也会有关怀和温情。
他愿意通过训诫和疼痛抵达这段关系的终点——充满温暖和爱意的亲密。
只是纪老师并不知道学生在想什么,也并不感兴趣,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用戒尺告诉庄遂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纪老师将戒尺搭在隔着裤子的臀部上,道:“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有不理解的就问,今天过后,我不会再重复这些事情。”
裤子下的两团肉满带着恐惧颤抖了一下:“是,老师。”
“啪!”戒尺离开臀部又兜风抽下,抽在颇有厚度的裤子上,是闷闷的声响,但是着肉的疼痛并没有少太多,庄遂平猛地一吸气,脖子上的青筋和锁骨都瞬间凸起,过了会才慢慢平复下去。
“你写的所有文章,无论是读书汇报、课程论文还是以后的投稿论文、毕业论文,初稿必须给我看过,我同意了你才能拿出去见人,明白?”
“我明白了,老师。”
“啪!”第二下如法炮制,抽在臀尖处,庄遂平还是想忍下来,却没能控制住,“嘶”了一声。
“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导师,除了上课以外,我们至少两周见一次面,讨论你的学习进度,但是我很忙,你要主动来找我,但是我希望你来找我的时候,不是浪费我的时间,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会好好学的。”
“啪!”
“呃……”庄遂平右腿一打弯,差点变了姿势,幸而双手撑得稳。他没想到,这看起来毫无威慑力的戒尺也能这么厉害,才三戒尺,他的屁股就火辣辣地烧起来,这还是隔着裤子呢,那天刘巍思被脱了裤子打成那样,肯定疼死了。
“如你所见,我要求很高,所以被批评是正常的,如果我觉得有必要,也会动手,你可以不接受,但不会改变我对你不满意的事实。”
果然是不满意的,虽然早早就知道了,但是听老师亲口说出来,还是,格外让人失落。
“我愿意接受老师的一切方式,但是,”庄遂平咬咬嘴里的**,鼓起勇气问,“怎么做,才会让老师满意?”
“啪!”
“你不用迎合我,好好读书,好好写文章,完成学业就可以,你来读研究生不是为了让我满意,知道吗?”
眼眶禁不住湿了,所以其实是永远不可能让老师满意的吗?
“知道了。”
“啪!”
戒尺一下下责落,纪老师的话语也一句句道出,庄遂平忍着疼痛,不断应着些“知道”“明白”“是”,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打了多少下,只觉得整个屁股都跟放在火上炙烤一样,连碰也不敢碰了。
纪老师大约也是累了,放下戒尺时甚至揉了揉右边手臂,却没有看挨打的学生一眼:“回去吧,文章我会写好修改意见给你。”
庄遂平站起身,虚虚地捂住屁股,低声道:“老师再见。”
可是老师只是垂头看他那篇文章,并没有看他。庄遂平觉得有些难堪,不再说话,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穿着裤子,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回宿舍的路上,庄遂平只能强忍着,假装正常走路。可是每走一步,粗糙的布料都不免摩擦到红肿的皮肤,让他倍加煎熬。好不容易回了宿舍,庄遂平再也支撑不住,整个往床上趴去。
盘腿坐在床上看书的柏阅冬被他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庄遂平疼得厉害,几乎没力气说话了,虚弱道:“没事。”
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柏阅冬放下书,趿了拖鞋走到对面来,不知死活地往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到底怎么了?”
没曾想就是这巴掌让庄遂平猛地仰起脑袋,头上青筋暴起,痛苦到了极点。
柏阅冬顿时色变,再不敢碰他:“你到底怎么了呀?你不是跟纪老师去了吗?怎么回来就这样?他骂你了?”
庄遂平大口呼吸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缓缓摇头。
柏阅冬忽然想起什么,看看庄遂平屁股的位置,试探性问:“他打你了,是不是?”
挨打的时候,庄遂平没觉得有什么的,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开始,有了这个开始,他和老师就会有发展,有更多温馨和亲密的可能。可是被柏阅冬这样一问,那些感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屈辱。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生,被老师用戒尺打了屁股。
柏阅冬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已经明白了,义正词严道:“遂平,他没有权力这样做,他不能打学生,我要去告诉……告诉童院长。”
可是话一出口,柏阅冬又感到一阵荒谬。学校的老师们,年纪大一些的,是在那个旧社会中长大的,挨戒尺挨板子都是常事,年轻一些的则恨不能把老先生们捧得高高的,所有的规矩,简直是信条一样不能更改的存在。就像秦昭阳告诉他的,很多老师都打过刘巍思,这样的事情,只要学生不反抗,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所以,他去告诉童院长其实没有什么用,说不定童院长打自己的学生比这还狠。
但是,他也不能看着庄遂平这样挨打呀!
“遂平,纪老师是不是每次都打你?”
庄遂平摇了摇头:“这是第一次。”
“你放心,以后他再打你,我就想办法去救你。”柏阅冬信誓旦旦道。
庄遂平一整天了,到这会才笑出来——老师们都喜欢阅冬是有道理的,他真的很可爱。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
“不、不用了,”庄遂平太不能接受柏阅冬来看他的伤了,柏阅冬比他小好几岁,跟他的弟弟一样,这也太羞耻了,“等会我自己看,不要紧的。”
“那我去校医院给你买个药吧,上点药好得快些。”柏阅冬说罢,也不等庄遂平应答,便三两下换了他的小皮鞋,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庄遂平挨打这件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刘巍思在家也免不了嚼点舌根:“我说纪老师最近怎么不理我了,原来是教训他自己亲学生去了,遂平也是可怜,不过总算救了我。”
严先生一边洗茶杯一边笑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去看过小庄没有?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小庄是头回背井离乡地来读书,虽然不是小孩了,但还是要多关心。你纪老师忙得很,也不怎么管学生,你有空就多去看看,安慰安慰他。”
“以前我挨纪老师打,没见老师找人安慰安慰我。”
“还要怎么安慰你,你挨了纪老师打,一回来就往老师怀里钻,我一边给你揉屁股你一边哭,都给忘了?”
“哎呀哎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刘巍思没想到扯出来自己的糗事,连忙否认,赶紧把话题引回到庄遂平身上,“老师您也别操心,我看阅冬把他安慰得很好呢,还说下次遂平被教训的时候就想办法去救他。”
严先生笑出了声:“胡说八道!怎么救?师父教训弟子的事,外人一插手,那还了得?”
刘巍思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想不明白怎么就了不得了,便没有再说话。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柏阅冬信誓旦旦说下的那句话,竟成了蝴蝶翅膀在大洋彼岸一次无意的扇动,接连引发了后来一连串事件,以至于他们后来再想起,都不得不感叹柏阅冬简直是推动他们专业人际关系变化的重要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