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村期间吃了三场席。
我是七月二号从省城回我家的。
期末留了两周的复习时间,我想着反正除了复习没什么事就回家吧。
书包装上几本书,提着电脑就出发了。
地铁人太多,好在只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剩下的出租和公交都不是很挤。
一路上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先是高楼大厦,然后是商业街,到最后就只能看见大片的麦地了。
换了几趟车终于到家了。
我住的地方按说应该是黄土塬,不过离平原很近,坐公交半个小时就能到县城。
这次回家给我留下印象的其实不是这每次都能看见的景色,而是我回家后在村子里坐的三场席。
第一场席其实是跟我考试时间重合的。
可是机缘巧合之下我还是坐上了。
因为我回家以后就收到学校的通知说省城里有疫情了。
我当时一拍腿,心想:完了,暂时回不去了。
我在确定自己的轨迹跟确诊的人没有重合之后倒是安心了。
没办法,考试只能申请缓考了。
这场席是我姑婆的儿子,也就是我德叔的小孩过满月。
我姑婆跟我德叔的样子我大概能想起来,但是因为平时只是过年时候走一下亲戚,我又想不太清。
我在路上看见我大伯。
我大伯是我大爷的大儿子,跟我大爷长得很像,都是高个子,棱角分明,黑红皮肤。
我大爷剩下两个儿子都是胖圆身材,皮肤一个比一个白,远看过去像个肉球,更像我大婆。
我把我大爷的二儿子叫爸(二声)爸(轻声),小儿子叫小爸。
他俩因为疫情在省城没回来。
我坐我大伯的吉普车型的柴油车到我姑婆屋了。
一进屋看见满屋子人。
因为我妈在旁边给我提醒该叫什么我才把人叫全,要是在路上碰见我肯定认不出来。
我妈拉着我去另一个房子看婴儿。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我婆。
我婆比我矮一些,也是黑红皮肤,脸圆圆的,细看的话有黑斑,头发是卷的短发。
我的记忆中没有我婆烫头发的场景,想来是自来卷。
我见过我婆年轻时候照片,那时候她二十岁,梳着麻花辫,脸上有跟现在一样的笑容。
那张照片是黑白照片,后来再没见过,大概是被收起来了。
我婆抱着婴儿,好像是自己的孙子一样。
“哎呀,我娃咋这么倩?”说着就要亲上去。
这可把我婆怀里的小家伙吓坏了,直接哭了。
“哎呀,咋还哭了?不哭不哭。”
我婆见实在哄不好了就只能把娃交给娃他妈。
这个年轻的母亲赶紧接过去。
“娃认生呢。平时没见过这么多人。”
我姨这样解释,好像不想让我婆尴尬。
该轮流抱娃了。
我其实原本没想着娃多好看,但是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看呆了。
这怀里的重量怎么会这么轻,这是一个人吗?
这圆脸,大眼睛,贴在头上刚长出来的细嫩头发。
我正愣神的时候,怀里的娃把手伸出来好像要够到我。
啊!多么小的一只手!
简直就像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饺子。
娃的皮肤太白了,整个娃就像是刚挤出来的羊奶做的一样。
我正要再抱一会,娃被另一个长辈“抢”走了。
在一边看着的我姨既害怕轮着抱娃的时候把娃摔了,又对这么多亲戚喜欢自己的娃感到高兴。
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变成了一个母亲的笑容。
这之后我们就到附近的一个饭店坐席了。
饭店外面是石子铺成的一片停车的地方,还有几棵树。
我没仔细看是什么树,其中有一颗是石榴。
饭店里面大概安排了十张席。
我这一桌坐在靠墙的位置。
我对面是我爸。
我爸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前面的头发已经掉完了,原来瘦成杆现在慢慢胖了。
之前我爸跟我妈在县城边上开了一个小饭店,因为疫情没生意倒闭了,在家休息了半年去了附近的钢材加工厂干活。
我的右边是我二妈。
我二妈是黑皮肤,我经常怀疑她是不是很喜欢晒太阳。
二妈还有严重的近视,她有一个很厚的眼镜,但是不经常戴。
她学到驾照了,但是因为她之前有一次开车直接撞到路边的石头上,我到现在都不敢坐她的车。
二妈也在一个钢材厂子上班,但是跟我爸妈不是一个厂子。
我二妈右边是我二爸。
二爸一直很胖,说话稍微有点结巴但是人很老实。
他常年在上海的一个工厂上班,最近回来了,闲不下来,在附近找了份工,不知道具体干什么。
二爸右边是我大伯。
我的左边坐着我的小弟,是我姑跟我姑父的小孩。
小弟长得比较秀气,上小学三年级了。
小弟的左边是我姑。
我姑比我矮一些,平时喜欢到处玩,在县里买了房子陪我小弟上学。
我姑左边是我姑父。
其实我姑父是我三爸。
他是我爷的儿子,因为家里三个儿太多了跟另一家换了,也就是我姑原来那个家。
后来俩人竟然结婚了,有家里撮合的缘故,也有小时候就一块长大的原因。
我姑父很沉默,不太说话。
我小时候经常会想,姑父是不是因为不说话太安静了被我爷跟别人换了。
我姑父的左边是我妈,我妈来自大山里面,任劳任怨,拉扯着我长大。
我小时候觉得我妈是最好看的。
上菜之前先是些瓜子、花生、糖、西瓜、圣女果、点心。
大家开始聊天了。
我大伯先说话:“昨个弄了个蠢事。我去加油的时候忘了给加油的说要加柴油,然后那人直接给我加机油。快加满的时候才想起来,赶紧跑过去给人家说错了,加错了。”
大伯抽着烟顿了一时。
大家都笑了。
接着我爸问:“那最后咋办了?”
大伯说:“能咋办,只能把油抽出来重新加柴油。”
接着我二爸说话了:“你这幸亏是柴油车加了机油,要是机油车加柴油怕是要直接报废了。”
大伯继续说:“这下嫽,油价这么贵多了两桶子机油,这用到啥时候去呀。这又不能卖给人家,毕竟里面还有点柴油。”
“留着自己用,慢慢就完了。”我爸这样说。
接着大家就照常问了一遍小弟的学习成绩。
小弟说:“考试好着哩!”
就是不说具体考了多少分。
我又想起来我姑把小弟弄到县城里上学的原因。
我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的上学的经历好像对我家族里长辈看待孩子上学这件事造成了某些不太好的影响。
我姑似乎认为我能考上大学是因为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到县城上学的原因。
甚至我的当时看的已经明显过时的《优秀作文集》也被我姑拿走给我小弟看。
我姑的做法让我觉得她在给小弟复制我的上学经历。
当我还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菜了。
大家的话题也变了。
这下轮到我姑父说了。
我姑父说:“最近大车不好跑,没有前两年挣钱了。”
“那你现在准备弄啥呀?”我爸把筷子放下问。
“我最近看了个收割机。能花三十个,这家具应该能挣钱。”
“那我跟你一人出一半,你会开车,到时候你拿大头,我拿小头。”我爸把这件事当真看了。
这时候我姑父不说话了。
我想起来我妈之前说过姑父好像跟家里人不亲,挣钱的事都跟外人合作。
我想说:亲个屁,谁小时候被换走还能跟家里人亲的?
但是我没说出口。
因为某些话大人能说,小孩不能说。
我现在没成家,也没工作,在家里人看来我就是个小孩。
菜接着上,鱼、鸡、虾。
都是好菜,大家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夹着,暂时不说话了。
等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接着说。
话题逐渐转到赚钱上面了。
我爸先说话:“要我说,干啥都能挣钱。我巷子的老汉,养了十几个羊,一年光卖羊奶都挣不少钱,更甭说卖小羊娃了。现在地都不种小麦了,种的燕麦,专门给羊当饲料吃。”
我姑父反驳我爸说:“你当钱好挣?你光看见人挣钱,没看见人下多大苦。那养十几个羊,每天割草都够人受的。为啥老汉不种麦了?要不是羊吃草太多了,谁给地里种燕麦?”
我二爸说:“你甭管多累人,你就说能挣下钱不,一个羊娃多少钱,养好了,一回能卖多钱?”
我大伯说:“我看你是想挣这钱了。光看着人家挣钱,自己就也想着挣。那钱是你能挣到的?你没有经验,你根本挣不下这钱。一队那家,买了三头牛,养了一年卖出去,不算人工成本到最后还赔了五千。你说这图啥?”
这样一说都觉得这条路行不通了,然后又不聊挣钱的事了。
突然,我小弟把杯子里的饮料打翻了,裤子湿了。
我赶紧拿纸给他擦干净。
我的这一举动赢得了这一桌人的一致好评。
小弟闹着要喝一款新出来的一瓶十块钱饮料。
他有些内向的性格让他不敢一个人去。
平时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我姑带着他去。
这天我姑父好像不乐意:“多大人了,买个饮料还要你妈带着你?自己去前台买去。”
这瓶饮料到最后都没买成。
席散了,大家打了招呼就走了。
我知道,从此这个大家庭里面就多了一个新成员,还是被全员认可的。
我回家继续看书。
我爸妈去厂子继续干活。
一切好像都在瞬间恢复了正常。
在下午热饭的时候,妈拿出来吃席时候打包的辣子肉沫,我才又想起来今天坐席了。
我坐的第二场席是我斜对面马伯的儿子马力哥结婚。
马伯在外面包活,常年在工地,耳朵有点背。
我之前见他的时候,他佝偻着腰,背着手,走在路上。
我叫了一声伯,他没听见。
这天他儿子结婚,我因为就在家,而且距离太近了,没有理由不参加。
我那天正在steam商城看打折游戏。
我跟一个经常打游戏的舍友交流了一下打折买哪个游戏划算。
他给我说《巫师三》那个带两个dlc的最划算,还有《消逝的光芒2》也值得买。
我买了《巫师三》。
我妈推开我房间的门,让我赶紧去坐席。
坐席的地方是水泥路,上面搭着铁架子棚,罩着两层红布。
棚里面放了大概二十张桌子,坐满了邻居。
天气很热,棚边上放着几个风扇。
我出门之后看见了我三婆。
我三婆之前是高中生,文化不低。
她在村子里管医保还有别的什么,还在学着怎么用电脑。
三婆看见我了,叫我坐在她边上。
三婆也是卷头发,不过很自然,头发到耳垂那么长。
她脸上有皱纹,但是可以看出来年轻的时候很漂亮。
坐下以后,我为了避免跟人交流,不说话。
我三婆开始夸我:“我屋林林从小就乖。小着的时候,我有天看见娃一个人在路上耍。我问娃饿了吗?娃不说话。我把娃带到我屋。我进房子了,娃半天没进来。我出去一看,我屋狗咬着娃裤腿不松。我问娃为啥不叫我?娃给我说等着狗松口。”
我隔壁娘听得很认真。
娘说:“林林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下子长大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着。
我想起来,那天我跟着三婆去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