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怎么突然问这个,很值得在意吗?”
“我不可以在意吗?”
“等等,这也要在意?校里校外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哪怕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看向你的人也很多,可我完全不在意。”
“谢谢你,我现在不光在意,还有点生气。”
严重程度怎么还强势升级了?!我的脑袋彻底被烧成一锅浆糊了,完全捉不住一点头绪,阅览过的青春片全都像白看一样。如果我们的世界也有bgm就好了,这样只要背景音乐一起势我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不像现在,我只能遵循自己多年以来当恋爱咨询专家的经验,开始生硬调解:“别生气,生气不好,有什么问题我们直接说出来当场解决,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其他人?”他直接说,“然后,多在意我一点,说起我的事情的时候,别表现得像和你没有关系一样。”
“我……”
这些话听上去真的有点悲伤,而悲伤是脆弱的受床,我们现在好像一起待在一段脆弱里动弹不得,所以我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有点破碎。
“不是这样的……那个,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毕竟我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了,猜想你不会短时间就喜欢上别人,所以才不怎么在意。还是说我应该在意?可是我也没有立场,在意这种事情也奇奇怪怪的……对、对吧?”
他沉吟片刻,然后告诉了我两件事。
“第一,你现在是这个地球上唯一有立场在意这件事的人;第二,确实,我现在才发现,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不得不承认,你的情报处理能力实在是很厉害。”
被这么一夸,我便放松了警惕,下意识地回答道:“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其实是——”
不对!上当了,我赶紧闭上了嘴巴。我想我很接近死亡了,是真的——因为听到回答的幸村精市好半天没给出任何回复,只是看着我,虹膜是海水的蓝色,瞳孔是深渊的黑色,我的影子会映在那深渊的最底层。
“我还以为,这个回答,会是‘没有’。”他使用了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所以不打算和我分享,那个人到底是谁吗?”
我要怎么说呢?
我在学习任何语言的时候,老师总是会告诉我,母语者与非母语者的差别之一,在于他们天生就掌握这套语言的系统规则。日语这门语言,是喜欢省略人称代词的,那些被吞掉的人称代词,隐形于意群的内部,就此成为语法与逻辑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刚才那句话,我省略的是,是“你”;我下意识想说出口的话,是“其实是你”。
好奇怪,不管用中文还是英文,我好像见到任何人都说喜欢:我喜欢你的发型,喜欢你的包包,喜欢你刚才灵机一动的精彩吐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喜欢任何人,可唯独对于“喜欢的人”,我没表达过“喜欢”,我甚至就在刚刚才发现:原来如此,我可能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喜欢那个人。
而在发现这件事情的瞬间,我的心久违地踩空了。青少年真的很容易濒死,要么爱到死,要么恨到死,要么就会像我现在这样,失语到憋死,毫不夸张。
这件事情导致我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幸好,我们接下来进入的地方是美术馆。
这次画展展出的顺序是按照先风景后肖像的顺序,风景画则是按照季节变幻的顺序陈列的。
我戴着收听讲解的耳机,那个女播报员梦幻又迷离的嗓音总令我产生这样一种想象:版块交接之处受到空山新雨的洗刷,一块寂寥空虚又郁郁葱葱的新大陆形成了,我仿佛踏进这个众神所绘的绚烂大地,迷失在春夏秋冬之间。我行进的道路上,花环结蕾,彩线成绫,好像是一群纱裙翩翩的芙洛拉的恶作剧;照耀大地的日轮温暖遍及角落的西风,我眼前那道的透明带状光芒始终指引着我,让我不再迷路。
最后,我停在一片月光前。恬静无人的仲夏夜,风的痕迹没有形状,参天的菩提树显得神秘幽邃,夜色中的蔷薇花散发出低语一般的清香。这样的时刻,一个穿白色衣裙的美丽少女,独坐池塘边的长椅上。我看到她面前的池塘里,尚且含苞的睡莲在睡着时,被水波和鸟儿切断细嫩的根茎,从此以后便在浮藻碧绿的池塘中开始了滑行般地浮游。
感到有人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摘下耳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月夜》,我也最喜欢这一幅。”我听见身边的少年轻轻说,“人物与环境处理得很和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幅画呈现出的银灰色,就是月亮的颜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脑海里面会出现阿赫马托娃的诗歌。”
幸村精市赞同地点点头:“可能因为都是‘月亮’。”
“嗯,”我看着他的侧脸,“都是‘月亮’。”
画是凝固的瞬景,而我们是流动的时空,可这个时候,我们仿佛与画交叠了,我看到他那双几近透明的眼睛也在银灰色的月光中静止不动着。真奇怪,只是这样站着看着他,就能让我的脑海被各种奇形怪状的蝴蝶、暧昧的风向、晦月的形状及鲜花的泪水所填满。一轮花冠、一颗新蕾,我企图用一只嘴唇去摘撷另一只诗歌。
“所以,要一起去看月亮吗?”我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