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臂膀堪堪抵住她的肩。仰面望去,他似笑非笑,眼里满是嘲弄。
眼看就要起争执,谢年祈询问驾车的马夫:“何事停顿?”
“回大人,有条狗挡道。”马夫回应。
狗?
两人正奇怪,车辕晃动两下,随着马夫一声叫骂,一只黄犬钻进帘子冲了过来。
易棠被扑得身形不稳,惊讶道:“大黄?”
大黄尾巴上的毛秃去许多,裸露的皮肉边缘毛发焦黑。
在柳家的时候她常喂大黄点心,一来二去也就讨得小狗喜欢。
多日未见,它许是闻到气味就赶来,甩着斑秃的尾巴在易棠脚边蹦跳。
她蹲下身抱住大黄,揉了揉鼓囊囊的肚子,又捏了捏狗耳朵:“几日不见你去哪找的食物?流浪还胖成这样。”
柳家着火的时候众人逃散,没人记得住一条黄犬。它倒是顽强,自己活了下来。
谢年祈在旁边看着一人一狗亲昵,眸光晦暗几分。
大黄“汪汪”两声,伸出粉舌头就要舔人。易棠撇嘴推开它:“烦人精,你身上太脏了。”
难以招架狗子扑人的力气,她被撞得趔趄,瞧着就要碰到车壁。
谢年祈捏住大黄后脖子的皮,轻易提拎起来,一脸看弱智的表情看着易棠:“一条狗,如何听懂你的话。”
易棠险些翻白眼,腹诽这人真是败兴,随即抱过大黄,不客气道:“我瞧你平日里也没怎么听懂,反复问我接近你的意图。怎么,你也是狗吗?”
被嫌弃扫兴的人挑眉。
他记得这狗,那日挡了它的道未挪步便遭几嗓子狗叫。
蛮不讲理的性子倒和眼前的人相配。
突然受他注视,易棠心里尴尬。
今日怎么总是这般瞧她。
马车行至南风楼后院,谢年祈进去查问,留一人一狗在车上等候。
谁知他前脚刚走,大黄便扯着她的袖子往帘子外拉扯。见人没动静,它“嗷呜”催促。
袖口硬生生让小狗咬湿一角,车上的人无奈掀开布帘,大黄低头钻了出去,紧接着“汪汪”两声。
观它的模样是在引路。
易棠提起裙摆,随大黄来到巷子末端。
古朴小院木门微敞,红灯笼随风摇晃,似小院的眼睛,紧盯着来人。
一身短毛的黄犬摇晃尾巴进入院子,昂首挺胸威武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她跨过门槛没见什么异样,就怕狗子冲撞院子里的人,紧紧捏着它的后脖子。
院中梨花绽放,一位老妇人静坐在石桌边,手中针线忽上忽下,缝的一条腰封,细瞧绣纹应当是年轻男子用的。
察觉有人进门,老妇人轻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片,倒一杯热茶。
瞧见易棠捏着的大黄,她轻轻摇头,无奈笑了下,扔出一块糕点。
大黄张嘴接住,象征性嚼两口便囫囵吞咽。
它生性亲人,在柳家院时看到人就扑挠。观其与老妇人亲近,想来这些日子都是她在喂养大黄。
可它当下见着老妇人却未吵闹,只是凑上去抖动鼻子,绕圈嗅了一会儿,转而趴在妇人脚边嘤嘤撒娇。
“姑娘是皇城司的人?”妇人轻推茶杯,粗短手指似风蚀的沙石,指节凸起,掌心硬茧几乎连成一块。
偏还要伸出这般难看的手,示意易棠坐下。
“打扰了。”易棠接过茶。
“说什么叨扰,我都听说了,我儿进了皇城司监牢。”妇人放下针线,苦笑着摇头。
易棠干笑两声。
一口茶吐也不是,咽也不妥。
这是道德绑架来了。
“姑娘莫急,我不为他开脱,那小子瞒着我做那般事,没什么好说情的。”
老妇人话锋一转,卸下她的警惕,慢悠悠道:“只是人老了,总想找个人说话,姑娘就当行好事,听我说点话罢。”
“婆婆您说。”
“云娃子自小没了爹,我一妇道人家拉扯长大。他虽走错了路,心底还是存有孝心。”
“婆婆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南风楼小倌,和我年轻时一般,躺在暖阁里张开腿,给钱就能睡一宿。”
同样的话乐师也说过,老妇人却笑了:“莫慌,莫慌,再听下去罢。”
“我也想教好他,可当时的屋子太小不允许呐。”
“婆婆……”
“那里只有一间窄屋、一张床榻、一道粗布帘,我接客的时候他就在帘子外,长大后催他致仕,他却嫌弃耗费钱财,进南风楼才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确实是个孝子。”
“姑娘可否解答一二,这院子也是他花银钱正当购置的,原本只要踏实接客,这窝囊日子过去也就过去罢,怎么就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易棠闻言放下茶杯,老妇人说了许多,但掩盖了关键。
皇城司的卷宗记录犯人毕生经历。
乐师是个孤儿,自小流浪街头,并非其所出。妇人却言乐师亲生,自小丧父。
她认真道:“婆婆未说实话,为何隐瞒令郎真正的来历?”
“人老了糊涂,时常记岔事,”老妇人笑了,“姑娘是否乐意解答?”
易棠垂下眼帘。
茶杯底结着厚厚的水垢,杯沿缺口细小,洁白花瓣落入其中,沾满水沉入杯底。
生来纯净之事物,因为外力堕落尘埃。
她道:“令郎从未正当,也从未踏实,何来踏实正当一说?”
四周静下来,妇人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哽咽:“是啊,从未正当。姑娘说得极好。”
皱巴巴的手伸到眼前。
“这腰封他最为欢喜,花大价钱购的,入宫前被恩客撕扯破,我给他缝好了,劳烦姑娘转交。”
老妇人的话声变得微弱。
似乎感应到什么,大黄站起来围绕她打转,呜咽着叫唤。
妇人抚摸大黄的头:“你像他小时候黏人,以后也要乖乖地,别再乱跑了。”
“好了,我要休息了,姑娘慢走。”她下了最后一道逐客令,转身躺进梨花树下的摇椅。
木藤摇椅轻摇,梨花被风吹离枝头,打转几圈落入红泥。
“近鬓彩钿云雁细。好客艳、花枝争媚。学双燕、同栖还并翅……情啊——郎呀——正闷里、也须欢喜——”
婉转小调掺杂俗语,咿咿呀呀飘荡在小院中。
易棠走到院门的时候声音停止,回头看去,老妇人面带微笑,双眼闭着。
那双难看得像两团肉的手从扶手上边垂下,随着摇椅一晃一晃,再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