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到了,还不下来么?”
烟云听罢,同莫雨在旁捂嘴偷乐,又朝扶回小声道:“你家郎君是舍不得么。”
扶回原是见今日郎君买下宅子,知道老夫人一行人将要来长安,而自己能见到韶秋,自乐了一路,如今又见烟云玩笑,便也打趣言:“好事将近,好事将近。”
逗得烟云莫雨忍笑得辛苦。
另一边谢愈下了车,嘱咐李知莫要逗留太久,早早回家,便转身入了大理寺。
只一脚踏入,越朝内行,便越觉其凝重气氛不同往日。
谢愈稍愣,顿了顿脚,远望廨中官吏皆是疾步匆忙色。
他正疑惑迈步入堂,却见堂中二人俱是起身,目光齐聚一处。
而他们身后,谈阳舒竟也立于此。
谢愈茫然。
他踱步行至堂中,一面行礼,一面问道。
“大理寺可是遇上什么棘手事?”
屋中阒静,只觉三人是隐去呼吸的鬼魅,皆盯着他沉目无言。
须臾,胡咏思身形微动,同不知所状的谢愈对视。
话落下得猝不及防——
“施陶死了。”
谢愈像是未听清胡咏思的话。
呼吸一窒间,只吐得出一字质问:“谁?”
他又望向郑观,见其亦是一副难言郁色。
谢愈心猛得一沉,他屈指紧握拳,轻吐出几个字来。
“人在哪儿?”
“被金吾卫提走了,谈正卿前几个时辰派人以涉科举之案提回,估计也快到大理寺。”
话毕,便见一个小吏急急进来弯腰,“郑少卿,施陶尸体已置于廨殓房。”
四人闻言迈步出去,径直去往廨殓房,只见上木架之上,赫然陈放一具尸体,上方披着白麻布。
谢愈僵在原地,郑观与胡咏思也都驻足。
风过身间,掀不起那方白麻方布,却狠狠掀翻他的衣袍。
良久,谢愈才找回自己的心神。
他踱步上前,颤着指节掀开白布一角。
施陶那张脸就这样面见青天,血色全无,本就消瘦的面庞如今已隐有僵硬。
几日前那般鲜活的白衣书生,如今安静卧于四方小架,他的神色算不得悲戚,也算不得愤慨。
只是麻木,漠然。
生前将死得那瞬所定格的情绪,只剩木然。
谢愈忽觉四肢百骸血液翻涌,齐冲入颅中。
对于郑观和胡咏思来说,官中不论斩首还是查案,人死已是常事。
可谢愈不同,一个刚从润州来京,辗转两三年才方入朝的进士,如此快得认识到权力灭蝼蚁的轻易,于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抨击。
他只觉从头到脚灌入的凉意,像是施陶身上渡来的死气,贴于后襟衣背,碾磨他的意气。
一汩一汩的,带着响铃流水,慢慢撕开。
似嘲弄,又似叹息。
谢愈艰难地弯身将白布合上,强忍着不让叫自己露出一分旁的情绪。
转身,已是面色凌然,尽管仍能从中窥得些许慌张颤抖,但他慢慢压着,步履决绝。
谢愈撇下众人,疾步向堂中而去。
他取来案上的纸笔写信,余下两人皆愣眼,不知他是何用意。
胡咏思同郑观对视一眼,跨步赶去,便见谢愈已放下笔,继而抬眼望郑观。
郑观有些莫名,正欲开口,未料谢愈倾身向前,竟直直将他腰牌取下,握在手中。
“你……”
“劳少卿借我人手一用。”他的声色有些急冷,将玉牌收入怀中便欲快步离开。
胡咏思抓住谢愈,“你作甚?”
谢愈回身望他,神色漠然,“赌一把。”
门下,谈阳舒静靠其间,盯着谢愈,日光被他挡了大半,看不清面上的情绪,只是依旧从容。就像谢愈刚迈进院中,他也只是无声地望着剩下的三人。
谢愈将其视若无睹,抬脚向外。
“谢拾遗稍等。”
谢愈脚步微顿,驻足望他。
谈阳舒开口,慢慢取下腰间的玉牌递于谢愈。
“不若用我这块。”
他眼中仍是不辩情绪,不辩目的。
只一瞬,谢愈觉得谈阳舒似乎已经猜到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微垂头,接下那块腰牌,道了句多谢。
谈阳舒转过身,如瀑日光一下照满全身,他仍立在那儿,望着谢愈错身离开的背影。
流云慢慢散开,日头显得越来越大了。庭外,施陶身上的白麻布此刻更加晃眼,守在一旁的小吏撇开目,悄悄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