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吃多了,肚里积食,八足过廊,溅起细珠,爬这一路,正晕眩着忽地停住,听到猫音,转头时,没遇着一只猫。
再抬头时,墙头映着的蟹影忽然扭曲,那本是背甲的位置,竟凹着碗大缺口,钳尖沾着腻珠。
只见前方船廊里闪出一道烛火来。
隙姥衣袂微动,道:“可要来盏茶?”推来白盏,茶汤纳黑。
小螃蟹尝了尝,忽觉不对:“这茶...怎的尝不出烫?"她连啜三口,额齿碰响,“连味道也没有!”
隙姥道:“你的感觉确是这样。”
小螃蟹问:“仅凭感觉不够。”
隙姥道:“你需要确认吗?”
小螃蟹问:“嗯,我在这里徘徊,认得到我的身体真的很奇怪?”
隙姥道:“你如何得知?”
蟹鳃里取一字夹摆在柜上:“我想起这一字夹,它是兄长给我的礼物,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用它,我身上连一样好夹子都没有,它却成了我的影子跑到我的眼珠上了。”
隙姥问:“你太重视了。”
小螃蟹问:“因为是兄长送的舍不得用,我才发现我奇怪的地方。”
隙姥道:“旁人根本丝毫不会察觉。”
小螃蟹问:“旁人?”
隙姥道:“是,诸君入来,毫无察觉。”
小螃蟹问:“那么,这地方是哪里,这地方很特别。”
隙姥道:“如何特别?”
小螃蟹道:“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深夜永远不会结束。我想知道,奇怪的是我,还是这地方,请问这地方是哪里?”
隙姥望着她,慢慢低头,闭着眼睛,将脸转了圈,朝她露出四双炭瞳,火焰涌动。
小螃蟹大惊,蟹眼一抖。
隙姥平静转头道:“同你一样,我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小螃蟹问:“这地方是哪里?”
隙姥道:“无论是哪儿,不都是乾坤里的一处吗?”
小螃蟹咽了咽,移开目光:“我不太明白,我是在安澜村发生意外后来到这里的,我死了吗?”
隙姥道:“你仍然活着?”
小螃蟹问:“我仍然活着吗?我还以为我是鬼,”她慢慢转头,望一眼柜上的炭,回过头,摇了摇头,摇了摇蟹腮,把蟹腮翻回去了。
她闭了闭眼,拿过柜上的一字夹,映了映脸:“既然我没死,既不是妖又不是鬼,为什么会是这样?”
隙姥道:“在那个地方,死去的人若四处走动,看起来就会很奇怪,所以被称为鬼。但这地方,活着的人若四处走动,看起来就会像鬼一样。”
小螃蟹问:“那么,我明明没死,为什么会在这里?”
隙姥道:“这想必很难理解,因不幸意外而无法过完整人生的人,会在这里延续他们的生活,但是有些人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徘徊在这里,他们只能在这里……”
小螃蟹问:“且慢,那么这里究竟是哪里?你说话恁得我头昏,你说得这么难懂?我不是一直在问你吗?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我的东西在哪里?请直白些答我,我身在哪里?”
隙姥默了默。
小螃蟹道:“这儿不是我以为的鬼间,亦不是我以为的妖域,更不是超出常理之地的寰瀛。”
隙姥道:“你可以叫它息隙灵渊,也可以叫它中阴洲。”
小螃蟹摸了摸背甲,摸出本《灵渊星盘》道:“中阴洲?”
隙姥道:“怎么,很难相信吗?
小螃蟹推近《灵渊星盘》缓缓问:“最后一口气的中转站吗?”
隙姥道:“是啊,信吗?”
小螃蟹问:“所以,我觅得的东西,不是被偷了,而是回到家乡了。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我该怎么做呢?”
隙姥道:“你要的物事,我自当双手奉上。你要救的人,我亦可助你一臂之力。你欲知的隐情,我亦能细细说与你听。只是,你须得依我一桩交易,方得两全,怎么样?”
出得琉璃门,小螃蟹闷闷不已。
爬来爬去,爬到海雾罩着的“船崴子”。
只见南北船使的手下扛着麻袋,袋底渗了红在船板迤逦成溪。
麻袋倒时,羡鱼见十七颗头颅也似一颗颗藤壶卵落地了。
“挂足三日,方许收殓!”
夜兵在桅杆上,掇着刀敲出火星。
羡鱼在人丛最前排颤抖,见颗头颅闪一点光,是只困血泊里的小螃蟹。
这般看来,藤壶族的人头要在船艉的杆上挂三日,三天日允许“船崴子”的船民认葬。
“船崴子”是夜宴人和藤壶人的杂种,今夜亦是最黑暗最悲愤的一夜。
众人被这个不幸震得昏迷过去了。
世上也许没有比这更野蛮更残暴了,它意在摧毁“船崴子”的这一代船民抗藤斗争的意志。
发了疯的失去了理性的夜宴船使什么都干得出来。
“当家的......”老妪哭嚎了。
船民也似惊鱼扑向桅杆,遭了夜兵的拦阻。
羡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分明看见丈夫常穿的黑斗篷,正覆着颗蓬乱的头颅。
小螃蟹望见船民哭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三个月亮三个月亮的映她眼来。
最后,众船民将亲人的头颅,在“船崴子”的乱葬岗埋了。
那头颅里的小螃蟹,因头颅面部伤痕太多幸存了,却不好逃走了。
“船崴子”里一同去抗藤的人都遇难牺牲了。
只差“船崴子”里羡鱼丈夫的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