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左已经动身去了吕宋,这一碗茶……我代表堺港向你表示感谢。是你让堺的冤屈得到洗刷。”
秀家并没有和曹太郎客套下去,他接过茶碗,目光却望向了三成。
“应该说感谢的人是我。你不仅无罪,还在平叛中有功……况且,如果不是有高人在暗中指点,高吉和重成也做不到那样的调度吧。三成……这碗茶应该由我敬给你。”
“我们之间还需要这些礼数吗?”
三成注视着这位从关原之战前就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友人,对这种生疏的语气感到心痛。
“秀家……告诉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不论是为弥九郎平反,还是清理丰臣家内部的蛀虫,我都会全力支持你,只要……“
“只要通过正道,对吗?”
三成的沉默已经暴露了他的答案。秀家的嘴角扬起一丝凉薄的笑意,他反问道:“什么是正道?当年你明明已经证明了九郎是为国捐躯,证明了私掠船队的存在,九郎的死因却还是被雪藏,死后被当成一个不会打仗的商人笑话。证据对那些人来说什么时候重要过?“
“可是你那天不也做到了吗?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你用证据揭露了隐岐岛海战的真相,戕害忠良之人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败名裂。”
三成不顾秀家的冷嘲热讽,坚定地说道:“如果就这样为弥九郎平反,然后按律对有乐斋进行惩罚……所有人都会得到信服。但你当众斩杀他,不仅让人质疑你的动机,也会让那些对你心怀敌意的人抓住把柄!有乐斋再如何罪孽深重,他毕竟是织田信长的弟弟,昔日,就连太阁也会给他三分薄面……”
“因为他是信长的弟弟,九郎只是商人之子,所以他的命比九郎的命贵是吧?!按律惩罚?怎么罚?让他自罚三杯吗!?当年你因为秀次案陷入冤狱,大野治长是如何被处置的?你知道本家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说着,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三成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胸中的怒火却像要吞噬一切。
“秀家,你冷静些……”
三成压低嗓音,试图缓和对方的怒气。
“九郎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希望你带着他未竟的理想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
秀家嗤笑了一声,抬起头,目光冰冷如寒刃。他盯着三成,语气低沉,却带着令人颤栗的绝望:“三成……九郎死后,我早就和冢中枯骨没区别了。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当年真正想害的是谁吧?”
三成的喉咙有些哽咽。他抬起手想要安抚秀家,却被他漠然推开。
“如果像九郎那样的人也要下地狱……”
秀家低声说道,眼中闪烁着一抹令人难以直视的狂热,“那我干尽坏事后去和他团聚也挺好。”
“别说这种话!”
三成厉声喝止,眼里满是震惊和悲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秀家——这位曾经天真烂漫的友人,竟露出了这样的偏执与绝望。
“秀家……弥九郎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他……”
“他会失望,对吧?”
秀家打断他,决绝地说道,“可是三成……那些害死他的人还活得逍遥自在,我无法接受啊!大阪御前试合试图毒死九郎,琉球谈判暗中篡改国书,还有隐岐岛海战的背叛,这一连串搅动风云的大事,真的只是一两个蛀虫能做的吗?”
“我也有这样的猜想。但在证据确凿之前,这些都只是无法取信于人的猜想。”
“够了……三成。”
秀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沉痛地说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不需要你的支持。”
“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第二个内府,你知道该怎么做。”
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宿命。他闭着眼睛,只为避免看见三成脸上的痛楚。
茶室内陷入了沉默,直到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
“他不可能像对付内府那样对你。这点你很清楚吧。”
秀家睁开眼,转头望向了那个正在沏茶的男人,那人抬起头,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之人,用看马鹿的眼神审视着争吵中的二人。
“还记得行长因为和谈之事被问罪的时候,三成是怎么做的吗?在他眼里,不论是行长,吉继,左近,兼续,还是你……没有一人是可以用来牺牲的。这些年,你没有放弃的事,他也没放弃过。所以……别想着撇开所有人去孤军奋战。你要做的那些事,孤军奋战是不可能赢的。”
秀家没有回答,他垂下眼睑,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一些。
“告诉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
秀家望着三成诚挚的眼睛,挣扎了许久,最终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大阪御前试合的毒杀,国书的篡改,隐岐岛海战的背叛……这一切,我都要彻查到底。”
他语气低沉,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不仅仅是为九郎,也是为了这些年来被蒙骗、被蒙上不白之冤的所有人。”
“好。”
三成没有犹豫,他将手放在秀家的肩上,郑重说道:“那我们就一起查。”
秀家看着他们,眼中寒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如果你们知道我真正怀疑的对象是谁……你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支持我吗?
堺港的风波平息后,人们的关注终于回到了奥羽征伐的战后处理,以及论功行赏的事宜。
这场平叛的战斗中,在小田原城拖住伊达政宗主力的真田家是当之无愧的头功。因此,对于真田家的封赏第一个被提上了议程。
在一片夸赞与附议中,大野治长也阴阳怪气地跳了出来,
“真田家在此战中临机应变,反应迅速,不仅短时间内默不作声地动员了整个甲斐的兵力,连德川都放心将小田原这样的战略要地交由他驻军。这般深厚的信任,实在令人叹服啊!”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大野的言外之意不言自明——真田家虽然在战事中有功,却有拥兵自重,拉帮结派之嫌。
被指控的信繁眉头微皱——早在伊达政宗起兵前便从曹太郎那里接到消息的他的确在奥羽叛乱的消息抵达甲斐前就已经开始备战,不仅如此,自己暗中和秀康筹划如何据险而守也是事实。
在战场上游刃有余的信繁并不擅长在官场上为自己辩解,正思忖着如何避免露出破绽,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那人正是后藤又兵卫。
“大野修理没打过仗吧?前线战事瞬息万变,若从甲斐先行请示治长大人再开始布防,只怕等你们同意的时候,伊达政宗都已经打到尾张了!”
大野被这句话呛得脸色发青,他瞪着又兵卫,赶忙逮着另一点开火:“这不是叛臣黑田如水的得意弟子后藤又兵卫吗?听说你和左卫门佐(杏花的官位)经常去拜访如水,这些临机应变的军略想必也是拜他所赐吧!”
又兵卫并未试图撇清自己和如水的关系,反而一脸正色地坦白道:“如水是我的养父,也是我的伯乐。不论发生什么,他都是我最敬重的人。我不忍他在荒岛上忍饥挨饿,每年会送一些粮米和药物也是事实。这世上没人会信任一个无父无君之人吧?”
仿佛是被又兵卫的气节打动,许多武将都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眼看大野还想继续挑刺,淀殿适时打断了他。
“够了,真田家此战居功至伟,理应得到封赏。”
大野见淀都站出来说话,也便不再反驳,静待秀赖的决断。
从堺港回来后,秀赖一直处于一种无精打采的状态,他观察着秀家的表情,直到母亲提醒才回过神来。
“奥羽叛乱平定后,伊达政宗的封地就封赏给真田家吧。从甲斐搬迁到奥羽会有些辛苦,但这百万石的封地,真田家当之无愧。”
此话一出,信繁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一封赏看似厚重,实则是将真田家从经营多年的甲信之地挪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东北……如此明升暗降,不仅能将真田家赶去偏远地带去收拾伊达的烂摊子,更能避免真田,德川,上杉等一众势力在越后,甲信,相模一带集体抱团的情况。
正是这场奥羽叛乱,让本家见识到了这几股力量一旦拧成一股绳,将成为一座多么坚实的城墙。
现在,这座城墙的中心将被拆除。
尽管心中清楚这一切,信繁深知自己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向秀赖行了个大礼,恭敬地说道:“臣不胜感激。”
封赏完其他南线作战的将领后,秀赖的目光投向了北路军的加藤清正。提到为清正增加封地时,清正也提出了一个请求,那就是让自己的好兄弟福岛正则能官复原职,也封一块地。
对于这个看上去有些离谱的请求,淀殿有些不悦,但秀赖不仅点头答应,还将福岛正则封到了奥羽……其中用意也不言而喻。
为了犒赏清正暗渡飞驒,并在春日山城大破叛军的奇功,本家将羽衣石城也划给了清正。清正并不明白本家为何突然要把宇喜多家的领地划给自己做奖赏……在肥后体验过不少边境冲突的他对于此类问题相当敏感。然而本家接下来的做法却让他更不明白了——作为改封,秀家将获得由真田苦心经营许久的甲斐。
清正自认为对那些文官的游戏了解不多……但这次的封赏却隐隐给他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令人十分不安。
只是,他现在并没有这个闲工夫把这些玩意想清楚。
当天夜里,还没在庆功宴上呆多久,他便动身离开了酒席,随即登上了回备中的船。
“九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