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一直沉寂的秀赖拍案而起,愤怒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
“当年究竟是谁泄露了机密?简直其心可诛!”
望着秀赖苍白的面孔,伊达政宗笑得咧开了嘴。
“秀赖公,事到如今就别贼喊捉贼了。当年将那张海图送给我的人,不正是你们的心腹——有乐斋大人吗?”
“简直是一派胡言!”
一直站在秀赖身侧的织田有乐立刻反驳,语气中带着几分仓皇:“叛臣伊达政宗不过是想挑拨离间,妄图污蔑本家!那张海图定是他不知用了什么卑劣手段偷去的!”
“偷?”
政宗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讥讽:“有乐斋大人,我一个要被处斩的家伙,与你何冤何仇,要拿出这种东西栽赃你?再说……摄津向本家请示隐岐岛海战之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场。一件我甚至不知道存在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偷?”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秀家并没有立刻做出判断,他走向织田有乐,平静地问道:“有乐斋大人……那天看过海图的人还有谁?”
“除了我,就是大野修理,大藏卿局,淀殿和秀赖公……备前宰相,你不要相信这个叛臣的话,我对秀赖公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织田有乐反复重复着自己对丰臣家的忠心,然而这幅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却被秀家尽收眼底。
“如果伊达政宗在撒谎,那请你告诉我……这张海图如何从本家之手流出,又落到英吉利人手中?”
有乐斋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冒不出一句话,光溜的额头已经渗满冷汗。
“既然摄津的隐岐岛海战计划,当年只告知了秀赖公与少数几位亲信,那天还能有谁泄露了消息?”
“我、我怎么知道呢……”
伊达政宗用独眼玩味地欣赏着狗洞斋狼狈的表情,火上浇油地问道:“大人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真是令人寒心啊,每年给您进贡这么多金银珠宝,到头来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这怎么公平呢?”
“什么金银珠宝?”
“备前宰相不知道么?我每年进献给丰臣家的贡品,有一半都进了织田大人的腰包。人家织田大人毕竟是淀殿的亲戚,信长公的弟弟,我这个奥羽乡下来的小小的外戚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但现在嘛……反正都要没命了,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备前宰相既然抄了我的家,想必也看过伊达家的账本吧?只要把我们进贡给丰臣家的账目和丰臣家实际收到的对比一下就能知道,这家伙贪了多少。”
伊达政宗此话一出,不仅是围观群众,连同秀赖和淀殿也露出了极其难看的表情。
“这是真的吗?叔父大人……你不仅勾结外夷戕害忠良,还贪赃枉法……”
织田有乐望着远处的淀殿和秀赖等人,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本家抛弃后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慌不择路地说道:“勾结外夷的人不是我,是小西摄津守啊!小西摄津守与切支丹的教皇一直有书信往来,他早就和西班牙、葡萄牙勾结,发动隐岐岛海战根本不是为了本家!”
有乐斋狗急跳墙的说辞掀起了一片哗然,没人注意到,刚刚一直在旁观的秀家眼神忽然变得阴狠。就在这时,一个悲愤的声音从堺港的方向传来。
“织田大人,你以为……只要死去的人无法为自己辩驳,就可以随意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到他的坟墓上吗?”
来者是高山右近。他大步走向了木桥,手中拿着一封用葡萄牙语书写的信。
“昔日,大阪秋之阵结束后,吾友回到了九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一部分南蛮人借着传教和经商的名义行不法贸易之事。由于手段强硬,一时间引起了不少传教士的不满,谴责他背叛了信仰……你说行长他和教皇有书信往来,没错,那时吾友确实写了一封态度强硬的信,告诉教皇自己不反对信仰自由,但绝不会在领内纵容人口贸易或分裂领内的行径。这是那次风波后教皇给他的回信,表达了支持公平贸易的立场。这就是你说的勾结吗?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用逝去的人来为你挡刀?把他害死还不够……甚至在他死后还要继续污蔑他的名声……?!其心可诛!”
右近义愤填膺的话语让人群再度陷入激愤之中。在一片对有乐斋的声讨中,秀家镇定的质问显得极其克制。
“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解释吗?”
面对铺天盖地的证据,有乐斋瘫坐在地,双手颤抖。他死死盯着地面,嘴里喃喃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不管是隐岐岛海战还是扳倒石田右府,这些都不是我一人的想法啊!”
“奉谁的命?”
有乐斋猛然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望着秀家的脸,像是杂耍团里被困住的猴子,牙关打颤,语无伦次地嘟囔道:“这……还……还能有谁?”
秀家的目光一动不动,似笑非笑的模样令人捉摸不透。他俯下身,低声逼问道:“那你倒是说……还能有谁?”
“当然是……是……”
有乐斋拼命咽下一口唾沫,眼神慌乱地扫向远处。那目光最后定格在淀殿和秀赖身上。淀殿的脸色如死灰一般,紧紧抓着秀赖的手腕,手指发白,而秀赖则瑟瑟发抖,嘴唇发青,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望着这对已然将自己当成弃子的母子,有乐斋似是心一横,眼神中涌现出一种绝望的癫狂。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用嘶吼来掩盖心中的恐惧。
“备前宰相,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能指使我的……还能有谁?当然是身为天下人的……“
他的话音未落,冰冷的刀刃将他剩下的话生生卡在了喉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有乐斋惊愕地捂住自己的脖颈,鲜血从他的手指间喷涌而出。在他的世界陷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中的是秀家鬼魅般的眼睛。
那把镶金的太刀已然出鞘。
有乐斋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滚落在地,重重掉进了堺的护城河中,溅起了一片血水。而他的无头躯干缓缓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征兆。
等到众人回过神,秀家的太刀已经归鞘。他浑身沾满鲜血,却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仿佛那些血污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在隐岐岛海战勾结英吉利,戕害忠良的叛臣织田有乐已死。”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平静。随后,他缓缓转身,踏着满地的血迹走向秀赖。
他刚刚才当众杀死了信长公的弟弟,淀殿的亲戚。
但没有一人敢指出这点,更没有一人敢开口问罪。
秀家在秀赖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行礼。一时间,桥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谁都不敢发出声响,只有护城河中染血的涟漪微微扩散。。
“秀赖公,让您受惊了。接下来,我会继续审助左的案子。”
秀赖僵硬地站在原地,望着秀家那双刚刚斩过人的手,他的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手指死死抓着淀殿的衣袖,像是濒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就交给秀家哥哥处置。”
他低下头,不敢看秀家的眼睛,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声音如同破碎的风中残叶一般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