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一切真的像九郎的誓言那样……
“在切支丹的教义里……爱上不该爱的人……会遭受惩罚,对吧?”
茱莉亚愣了片刻,她抬头注视着秀家鬓角的白发,良久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就连我这个最该恨他的人……现在心中对他也只有爱意。上帝比我仁慈百倍,一定会对他更宽容。所以……请别胡思乱想了。因为他根本就无罪啊。”
“无罪……”
秀家仰望着教堂内的十字架,陷入了漫长的深思。
九郎是无罪的……
他不是因为自己的罪而遭受了惩罚。
豪姬曾告诉他,在切支丹的信仰里,十字架上那位受难的圣人正是用自己的身躯承受了世间所有的罪与罚,以洗涤世人的罪恶,消除他们的苦难……
按照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基督一次被献,担当了多人的罪。
我们逾越节的羔羊基督,已经被杀献祭了。
“无罪……就要替他人受罪吗?”
秀家垂着脑袋,伏在教堂的座椅上,看上去像是一个告解的罪人,充满讽刺的声音却像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狂言师,
“就算那位圣人愿意为了世人牺牲自己……那些为了一己私利,将他像宰杀羔羊一样活活献祭的人们,真的能在如此卑鄙的杀孽中获取免罪资格,并得到上帝的宽恕吗?”
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掌心近乎要被刺出血来。茱莉亚按住了他的手背,
“我不知道……上帝不在人间,所以我也无从问询。但是,就算上帝会原谅他们……我也不会。”
她低下头,声音轻柔,却也及其坚定,透过朦胧的白纱,秀家隐隐能看见她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像极了被风吹起,死灰复燃的余烬……
“我绝不会选择原谅……”
秀家一时间怔住了。
因为在看见茱莉亚的眼睛那一刻,他意识到,她绝不会原谅的……正是让她两次丧父的丰臣家。
“连她都想明白了……你还想不明白吗?关于那场海难……有人泄露行长的行踪已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知道行长要去剿贼的本家就算不是主谋,也绝对脱离不了干系。”
一个冰冷的声音不适时宜地从身后响起。秀家认出了那是曹太郎。九郎曾说,这个男人行事作风和自己的生父直家有几分相似……但秀家非但完全没有因此感到亲近,反而对他产生了一种防范的心理。
“别说了。我不会相信这种挑拨……”
秀家抬高了嗓音,想要让曹太郎闭嘴,但他颤抖的语气却已经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挑拨?看来你真的消沉太久了……对近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曹太郎打量着他现在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在你闭门谢客的这段日子……他们不仅对吉继出手,还对三成也展开了行动。三成因为西国贸易带来的海患问题……引咎辞职,退隐回佐和山去了。”
那是一场和大阪审判一样,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的问罪。
本家以西国海患为由召开了评定。石田三成才刚刚踏入殿堂,保守派就群起而攻之……
“海盗频频袭击西国的海上商道,小西摄津身为擅长海战的大名竟也死于海盗之手……由此可见,西国的海患已经失去了控制,若继续开放贸易,只会导致我国沿海地区人心惶惶啊!”
“小西行长一介商人,眼界只能看到短期的利益……商人就是这样,耍耍嘴皮子可以,在战场上根本不行。这下好,钱是赚了,但人都没了,上哪去花?”
“开放贸易……还不如和东国一样开发石高呢!种出来的粮食至少是自己的。现如今,白银外流,海患不断……于国于民到底有什么益处?”
面对这些熟悉的问责,顶着诸多阻力推行新政的三成并没有慌张,他矗立于公堂之上,用理据一条一条反驳着这些质疑。
“诸位当真以为袭击摄津的是普通的海盗吗?你们说摄津不善战……击败村上水军,从水路出奇兵攻占镰仓,这些战绩又有几人做得到?你们可知,摄津此番去剿贼是为了保护本国的海域,还有众多本国商人。出现在隐岐诸岛的海贼能击溃摄津的船队,本就十分蹊跷……诸位不思查明真相,寻得真凶,却只想着关闭国门,还有脸在此摇唇鼓舌,嘲笑摄津不善水战……如果像诸位所说的那样关上国门只发展石高,今后我们若遇外敌,可还有能战之兵?今后种出来的那些粮食……还会是我们自己的吗?”
那群一开始咄咄逼人的保守派很快就被三成驳得蔫了气,伊达政宗用独眼冷冷地扫视着这帮猪队友——作为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到头来连嘴皮子都耍不过三成,也难怪不成气候。
“右府大人既然说这些海盗不是普通的海盗,那么可有什么凭据证明自己的……猜测?您说的这个假想敌真的存在吗?还是说,你只是在为自己引起的海患找借口呢?”
本想吃瓜看戏的独眼龙走上台前,话里话外都是一幅兴师问罪的意味。三成瞪了伊达政宗一眼,随即拿出了行长用性命换来的证据——那封写满英吉利文字的信。伊达政宗看到文件后愣了一下,但随即又故作镇定地问道:
“一封写着南蛮文字的文件能证明什么?”
“陆奥守不想知道其中内容吗?”
“这还不简单?找个南蛮人翻译就行了。”
伊达政宗看着那封文件,一脸不屑地叫人带来了前不久被秀赖公赐予武士身份的南满人三浦按针。
阅读那封文件的时候,按针的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是在犹豫什么。片刻过后,按针向秀赖公行了个礼,说这封文件不过是某个英吉利商船经商的凭证,是被海盗劫掠后抢走的。
这个答案让三成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
“这封英吉利女王颁给海盗,允许他们攻击他国船只的文件,陆奥守却让英吉利人来翻译并作证?”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字典,那是佐竹义宣从英吉利的南蛮商人手中买来的。为了验证先前的猜想,也为了做到知己知彼,三成和行长早就学习了英吉利的语言。他当中打开字典,一字一句地讲那封信真正的内容翻译了出来。
“你可以通过武力攻击、制服并夺取所有隶属于西班牙/葡萄牙的船只,以及其他在公海上的船只。凡遇到英吉利的船只或载有英吉利人员的船只,你必须确保该船平安通过,免于骚扰,并且对该船只的航程尽可能提供帮助……”
三成走向了那位南蛮的武士,冷冷地质问道:“你拿着秀赖公的俸禄,但你真正效忠的对象还是你们的女王,对吧?”
他说罢,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秀赖旁边的伊达政宗,“你可知,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把这个南蛮骗子拉下去,押入大牢!”
在三成继续审问按针前,伊达政宗赶忙让人把按针拉了下去。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找人作伪证,被揭穿谎言的伊达政宗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丝毫没了刚才煽风点火的神气。
“正如诸位方才所见,英吉利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他们欺骗秀赖公,派海盗袭击我们的商路,故意扰乱西国的贸易。与这样的势力通商无异于与虎谋皮!”
“既然知道英吉利来者不善……那么小西摄津守此番前去剿贼又全军覆没,岂不是更加危险?此举暴露了我国的国力,堂堂大名的海军被海盗击溃……这样一来,英吉利今后又怎么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和其他那些以行长的出身诋毁他不善海战的人不同,前田利政知道行长的海战能力在整个日本都是数一数二。但这样的海将居然能被隶属于英吉利的海盗剿灭,那么英吉利的实力可想而知……
“石田右府……自从你推行新政以来,虽然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开放贸易带来的海患却也不可忽略。南蛮贸易需要大量银两,新政之后,石见银山被大量开采,白银外流。虽说我们通过开放国门学习了南蛮的技术,但正如你所见,南蛮势力都有各自的算盘,稍有不慎便会将我们视作他们博弈的马前卒。”
同样开始质疑新政的还有毛利秀元。作为毛利家的家主,他并不希望自己领内的石见银山被过度开采。比起一时的繁荣,他更希望保留住元就公的基业,为子孙后代留下些财富。
望着这些曾经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人们如今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三成的眼中只有无奈……面对两位曾经的盟友,他收敛了方才那种针锋相对的态度,平静地说道:“既然英吉利的武器已经比我们先进许多,那继续封闭国门就更是在坐以待毙。昔日,信长公正是因为研究并且大量引进南蛮商人的铁炮才在长筱之战一举歼灭武田家的主力,我们如果继续固步自封,终会落入像当年的武田家一样的下场。比起与英吉利交恶,这是更令我忧心的事。”
“既然如此……右府大人为何要偏袒西国,而不允许东国大规模开放贸易呢?”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在大殿上的秀赖忽然开口说话了。
“英吉利想必也是因为我们和葡萄牙的贸易,将我们视作了敌国的盟友吧。”
这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却含沙射影地将英吉利的敌意归咎到了三成身上。三成惊讶地望着殿上那位年幼的少主,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秀赖公可知……在开启西国的南蛮贸易之前,摄津用了多少年……了解南蛮贸易的利弊,了解那些南蛮商人的目的,和葡萄牙建立关系……正如安艺宰相所言……南蛮势力的确觊觎着我国的黄金和白银,稍有不慎,贸易的性质就会变成其他的东西。摄津用了很长时间制定严格的法令来规范贸易,有好几次甚至险些和葡萄牙交恶,最终才找到了平等交易的途径。在东国开放之前……我们也必须先和英吉利建立这种平等交易的关系。”
秀赖对于三成的教诲并不陌生。他一直都在教自己如何做一名好的君主,要心怀天下,要心系社稷……
但是……
“石田右府……你说得都对……但小西摄津一介商人都能做得到的事,其他人难道就一定做不到吗?你比我有经验,在治国的事上我也一切都依你所言……但是,偶尔我也需要听听其他的声音。如果事事都按照您的想法去做,那这个国家为何不干脆交给您来治理呢?”
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已经领会了秀赖的意思。
朝堂不是你石田三成的一言堂。
三成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此刻在幼主的眼中,最大的威胁不是干政的外戚,也不是对日本虎视眈眈的英吉利……而是自己这位太阁的托孤重臣。
然而……让他痛惜的并非自己的处境。
“秀赖公,您确实成长了……已经学会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向秀赖行了个礼。
“对于西国海患,微臣自知难辞其咎,我自会辞去官职,归隐故里。在那之前,还望秀赖公再听我一言。”
有些话……三成若是不讲,将来怕是再也没有其他人会向秀赖公明谏了。
“听取不同的声音,避免朝堂成为一言堂,制衡各方势力,避免一家独大,这的确是为君者必备的能力。我所虑者,是秀赖公将这些权术视作为君之道的全部。
您说小西摄津守不过是一介商人……您可知,太阁出生的年代正值乱世,布衣百姓命如草芥,随时可以任人斩杀。太阁也是布衣出身……因为经历过寻常百姓的疾苦,所以比其他大名更懂得体恤寻常百姓。加藤、福岛这些为您父亲开疆拓土的武将都是他当年收养的孤儿,微臣也不过是寺庙里一介小僧,得太阁收养才有了今天。
臣等虽出身布衣,在其他武家大名面前,太阁并未对我等有所差异。正因如此……二十余年,臣等无不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怠慢。昔日的太阁,正是以这样的恩德,收服了我们所有人的心。
昔日,太阁指定朱印船政策,并非是为了垄断贸易,也并非是不愿与南蛮国家通商。在南蛮渡来之初,外流的不仅仅是白银。有无数百姓被当作货品,卖到大明、南洋等地。在开放西国贸易前,摄津用了很长时间找回这些背井离乡的国人。
他们是太阁的子民,也是你的子民……
秀赖公可知……那些南蛮商人将贡品献给您的时候,想的是从你手中买走他们?太阁殿下正是看清了这点,所以才制定了严格的政策,直到西国的南蛮商人摆正姿态为止。西国经过数年的规范,励精图治,才终于换来了平等贸易的局面……正是西国贸易的教训让臣等意识到东国的贸易不能立刻开放。但是……如果走另一种极端,全面锁国,固步自封,前人的努力将会前功尽弃。这并非是微臣的偏袒。
微臣受太阁所托,辅佐秀赖公……这些本就不该属于我的权力,秀赖公想要收回,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是……事关国家社稷的大事,绝不能被党争所左右。纵然有再多的谋略和权术,江山社稷才是王权稳固的基石。还望秀赖公三思。”
三成的话让殿堂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算是再看不惯石田三成的为人,但再挑剔的人也无法质疑他对丰臣的忠心……
他的话打动了所有丰臣家的谱代众……但却没能打动殿堂中央那位依旧是一脸漠然与麻木的幼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还能发生什么?当然是把新政彻底掐灭了。闭关锁国,限制贸易,只要能让小西家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繁盛,让石田右府成为改革失败的笑话就好了……什么江山社稷,百姓民生,你觉得本家会关心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