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岛津与毛利家即将在此事上起争执,刚刚还一直保持沉默的行长也缓缓从坐上站起身。
现在正值大战的关键时刻,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治部失去毛利家的支持。如果有什么骂名和后果,也该由他一人承担。
“诸位……关于针对我的诉状,我有话要说。如果在听完所有事实之后,诸位依旧认为我有罪,可以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向大阪交差,以示忠节……但我绝不会去大阪谢罪。”
七嘴八舌的大名们变得安静了。
行长无声地扫视着议事厅里的每一张脸,那些和他一样,因为太阁的野望被派去异国他乡送死的大名。
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他看见了许多意料之中的情绪——质疑,震惊,同情,兔死狐悲……他轻叹一口气,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众所周知,我和女婿宗义智常年与朝鲜通商,因此,对于朝鲜的情况要比诸位稍微了解一些,也间接了解到了朝鲜背后的大明国是一股怎样的力量。太阁假道灭唐的计划实施之前,我便已经预感到,在这场战争中……我们捞不着任何好处。然而那时所有人都低估了大明国的力量,踌躇满志地为那场注定无望的战争做准备,我的劝谏也就石沉大海。在那之后,我的确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通过假的使节和国书欺上瞒下,试图让朝鲜国王意识到太阁的实力,让太阁以为朝鲜国王已经臣服……侥幸地期望着这样就能避免一场大战,保住自己的领民,避免他们被送去做无谓的牺牲……”
如果那时真的成功了该多好……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忠,但那些和行长一样被送到朝鲜战场送死的大名们都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们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默地注视着行长,以一种感同身受的目光。
“然而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才能……被送上朝鲜战场的时候,我唯有迅速展开攻略,争取提早一步见到朝鲜国王,展开谈判,才能趁着大明出兵前为太阁保住现有的战果。只可惜……以为我是在和他争功的清正屡次破坏谈判,致使我多次错失良机,朝鲜方面已经不再相信我有谈判的诚意……当大明国的主力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平壤的时候,和我一起从宇土来到异国的弟兄们曾经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归国,那时的我还自信满满地向他们担保,只要和谈成功就可以衣锦还乡。但是……之后发生的事诸位都知道。平壤失陷,兵败如山倒……我们失去了平等谈判的条件。我也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既没能保住家人,也没能保住宇土的将士。”
提起葬送在平壤的弟弟和将士,行长停顿了许久,大名们似乎也回想起了自己在征朝的过程中折损的将士,失去的亲友,神情凝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哽咽说了下去,
“再后来……就是与大明的和谈。没错……为了何谈成功,我背着太阁,先斩后奏,和大明国的使节达成了一些约定。他们那边也有不想劳民伤财继续打下去的人……所以,我们努力说服各自的君主,在和谈的条件上各退一步,避免己方承受更多的损失。然而事情终究还是没有朝理想的方向发展……震怒的太阁不愿听我解释,发动了庆长之役。
我虽然已经想不到战争会何时结束,但还是试图继续和谈。在这过程中,我听闻了那位大明使节的消息……他被视作通敌叛国的反贼处死了。是啊……这或许才是我应有的下场。“
想起那位和自己一起为了促成和谈欺瞒各自主公的沈惟敬,行长一时间也有些感慨。
“和谈失败的时候,我本应切腹的。但切支丹的教义不允许我这么做。因此……我今天也将自己的命交予诸位决定。文禄、庆长之役我愧对许多人。我愧对于战死在朝鲜,连尸骨也带不回故土的宇土众,愧对于在露梁舍命救我的诸位大名,愧对于因为我的事而遭受牵连的友人,也愧对因为和谈失败而继续被送往异乡的百姓。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私心,但不论是对朝鲜的攻略,还是在和谈中,我从未失掉臣子应有的本分……所以……对于自己效忠的丰臣家,我问心无愧。在座的各位都有资格审我,让我为自己的恶行偿命。但现在这群自称是在代表丰臣家的家伙……若想让我咽下这样的污名去死……“
行长抬起头,掷地有声地说道:
“他们不配!”
“是啊……这群打着忠君的名义铲除异己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拿文禄、庆长之事对摄津问罪?!”
文禄之役的总大将宇喜多秀家在众人的注视中拍案而起,
“加藤清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文禄之役中为争功甚至贸然闯入女真的领地,他说摄津背着太阁和谈,他难道就没有私自和谈吗?还在和谈中闹出了自己不识字的笑话,大明、朝鲜人尽皆知!露梁海战,这家伙口口声声说要参与救援,结果言而无信……为了置摄津于死地,他可以罔顾丰臣家的利益,让那么多将士葬身异国,这样的家伙提出来的诉状和废纸有什么区别吗?
黑田如水,他口口声声说摄津没有尽人臣之责,他这个太阁麾下第一大军师,在文禄、庆长又有何作为?!同样是劝谏无果,如水被禁足后只顾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摄津不但亲自上阵,还冒着全家被杀的危险推动和谈!他有什么资格问罪于文禄、庆长之役的功臣?
黑田长政,多次吹嘘战果,谎报军功,动辄以少胜多,歼敌数万,结果在稷山原形毕露,如此好大喜功,弄虚作假之辈,诋毁摄津的话也能信?”
把那几个告状的挨个痛骂一顿后,秀家转而谈起了行长在征朝时的功绩,
“文禄之役时,第一军团迅速攻略,率先占领平壤,是毫无争议的首功!后来发生的那些停战与和谈也是因为前线军情紧急,不得不先斩后奏而做出的决定。这些都是摄津与我商议过的,若要视为欺君之罪,我这个总大将也责无旁贷。
和谈的时候,许多东西是由摄津直接与我和义父商量的,加藤清正、黑田长政他们的确不知情,所以他们所谓那些欺上瞒下,瞒的不过是他们这些人,至于说欺瞒义父,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庆长之役,诸将皆上书要弃城,缩小战线,顺天城数次被围,摄津依旧死守不退,以至于在撤军时身陷陷阱,险些无法归国。为义父尽忠尽到这个份上,居然还有人想以通敌叛国为由治他的罪?!如果他真的通敌,义父会放过他吗?难道义父老糊涂了?”
议事厅内一片唏嘘,虽然大家都知道太阁当年是有些老糊涂,否则也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但这种话当然是不能明说的……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发动文禄、庆长之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小西行长欺上瞒下要是真的促成了和谈,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诸位所畏惧的无非是包庇朝敌的罪名。毕竟,大义的名分是由掌控大阪的人决定的。然而……这也正是问题所在。”
就在这时,作为预备军没有直接参与过征朝,也因此一直还没表态的上杉家竟然发话了。代表上杉家发言的正是《直江状》的作者,山城守直江兼续,
“昔日,我家主公不愿屈服于家康的淫威被逼上洛自证清白,就是因为……是非对错全在当权者一家之言这样的规则,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难道,为君者不辨忠奸,罔顾是非,多行不义的时候,为臣者只能盲从或等死?”
“山城守,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当权者的一家之言……这种话实在是太僭越了。”
“我上杉家有谋逆之心,不正是德川内府以保护幼主为借口的一家之言吗?诸位真的这么自信,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诸位是否想过,如果连在文禄、庆长立下首功的摄津都可以被如此随意治罪,那接下来如水是不是可以拿文禄、庆长的事秋后算账,给所有参与过此战的西军都可以来个怠慢、不忠的罪行?若有不从者,皆视为朝敌?如果我们开了这个先河,把摄津送出去顶罪来换取要靠人施舍的大义名分,下一个问罪的人轮到诸位任意一人的时候,是否也要做同样的事?”
直江兼续一针见血的质问让众人哑口无言。
事实上……从他们被送往异国征战的时候,就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怎么可能有人置身事外呢。
文禄、庆长之役中所发生的那些事,和谈也好,欺上瞒下也好,缩小战线也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参与过。这些都是大家在衡量利弊后共同策划的结果。
事到如今,这场军议的结论已经不言而喻了。
“兼续!”
军议结束后,三成单独叫住了山城守。
“感谢你刚才在军议上仗义执言……只是,有些话……下次不要这么说了。会落人口舌。”
“居然会有你这么劝我的一天……这可不像你啊,三成。”
直江兼续若无其事地笑着,“你不也向来有话直说,不知收敛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当时在会上说的那些话…………”
为君者不辨忠奸,罔顾是非……
三成能感觉到,这些话的确意有所指……而且并不单单指代家康。
望着友人忧虑的眼睛,山城守收敛了笑意,他按住三成的肩膀,低声说道:“难道不是吗,三成?我上杉家向来以忠义为本,然而,若主君多行不义,我等也绝不会畏于权势,俯首帖耳。放心吧……不管大阪最后做出怎样的判决,上杉家一定会站在你这边。也不用担心如水再利用秀赖公的名义抹去你大义的名分后西军会发生什么变故。因为大家早就已经知道了……你是为了保护什么才在大阪遭受了那样的审判。”
“兼续?!你胡说什么……”
“增田长盛、前田玄以、大野治长等人的信件……曹太郎都给我们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