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过……我的大志并非仅靠一人能实现的。”
言多必失……曹丕用一种哭笑不得的方式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我只是觉得,比起现在住在天守阁的那帮魑魅魍魉,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至少是和你一条心的。或许……他会比那只傀儡小猴子更适合代表丰臣本家。只要让他成为小猴子的监护人,然后在那只小猴子长大前,让他这个太阁养子暂时顶替关白的空缺……丰臣家权力的断层或许还能暂时解决。毕竟,这里和中原不一样。在这里只要名义上不是外姓,血缘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个大胆的提议让三成脊背一凉,“你想多了……秀家没有这种心思!他和秀秋不一样。”
“正因如此……他才更适合这个位置,不是么?他既不会贪恋这个位置,也不会做出对幼主不利的事……丰臣家还有第二个人选么?权力掌握在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手里,总要好过掌握在那只老乌龟,或者那位指望着跟老乌龟攀亲家关系的淀殿手里。”
“然后他会像秀次一样遭到忌惮。”
曹丕的提议并非不无道理……
但这权力的漩涡对于心思单纯的秀家而言仍旧太过凶险。
在三成看来,这无异于把秀家往火坑里推。
“你们已经被忌惮了,这点你应该深有体会。难道宁宁夫人就真的希望住进西之丸,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吗?那与你同心的万人……必然有着和你同样的觉悟。如果你真的希望丰臣家能够以你期望的方式存续下去……让正确的人坐在正确的位置上也是有必要的。”
所谓大一大万大吉的治世……并非是一人扛下所有的责任,与那一人同心的万人也将与他并肩而行。
正因如此……这股力量才足以逆转时运的流向吧。
谁又能想到,这个成天喊着霸王之道的家伙……反倒是最能理解大一大万大吉的人。
“回到岐阜后……我会与秀家商议。”
那时的三成怎么也想不到,向来不喜权术,厌恶是非的秀家会答应自己,待时机成熟,愿意暂时坐到关白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直到秀赖成年……
自大阪那场审判之后,丰臣本家与东军和谈的提议也不了了之。
这不仅仅是因为石田治部与宁宁夫人在回到大阪后肃清了丰臣本家内部的问题……
像是早已知道三成被召回大阪后会遭遇不测,三河、远江一带的水野胜成与池田辉政在德川内府的援助下趁着三成被囚,军心不稳,在尾张地带引发骚动,试图让西军在关原后取得的战果付诸东流。
然而西军早已不再是关原之战前那一盘散沙。
前线总指挥宇喜多秀家在大谷吉继、小西行长、岛左近等人的策划下组织了有效的反击,秀家甚至亲自带队,在长久手一带阻断了池田军的退路,阵斩了德川家康的表兄弟水野胜成……
人们称这位身先士卒的少年英雄为“义经再世”,经此一役,近畿、尾张乃至三河都无人不知宇喜多秀家的威名。
虽然眼下取得的战果确实令人赞叹……然而,这些战果所伴随的代价也让行长忧心忡忡。
“九郎……你怎么不说话?自从我回来之后你就一直不理我。”
为秀家包扎伤口的时候,行长一直眉头紧蹙地低着头。
秀家身上的伤并不只是在追杀水野胜成时留下的。他身上还有好几处旧伤,是在平息尾张骚乱的时候中的。追杀水野胜成的过程中……秀家身负多处伤口,好几次险些丧命也不肯放弃追赶。如果不是明石全登等人紧跟在身边,只怕早已遭遇不测。
曾经的少主……虽然也是一员勇武的将帅,但和井伊直政那样冲锋陷阵的武将还是有本质的不同。然而在平定尾张的骚乱时,少主所表现出的那种不惜身命的勇武……或者是不畏生死的莽劲,全然没有总大将应有的从容。
“我说,你就会听吗?我和刑部,还有左近都警告过你,穷寇莫追……”
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裂痕令他不忍再多看一眼。行长将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口上,随后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包了起来。
秀家的眼神有些闪躲,但他还是反驳了行长的话:
“水野胜成是德川家康的表兄弟,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因为某些原因被逐出了德川家……然后……他出仕过许多丰臣家的人,因为性格古怪不断易主。直至后来我才明白,德川家当年把他逐出家门或许是有意而为之……他游走在丰臣家的大名之间,就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底细。就连在尾张发动的骚乱只怕也是蓄谋已久……这种家伙留着迟早会成为祸患。”
行长包扎的手微微一颤……
他自己也曾是水野胜成出仕的对象之一。虽然他那时有所提防,没有透露太多底细,但水野胜成如果真是德川的奸细……自然会有攫取信息的渠道。
“你该不会是因为……”
抬头的瞬间,他从那双坦率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一时间,多般滋味同时涌上心头……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吗?堂堂总大将,不顾自身安全身先士卒,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所有人的努力和牺牲都会付之东流的!!!”
“我知道……我不是在感情用事。”
“你要是知道,在追杀金吾的时候又怎么会险些丧命?我以为那次的教训已经足够让你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虽然是自己的太傅,但九郎很少对他说这么重的话……上一次他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训斥自己,还是在和谈失败,他故意想要疏远自己的时候。
秀家望着九郎微红的眼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没等九郎起身离开,他就不顾伤口的刺痛,抱住了眼前的人。由于害怕拉扯到伤口,行长并不敢把秀家推开,只能任由他像抓住一块浮木一样把自己牢牢抱住。
“少主你……还说不是感情用事……”
“我那天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在那个梦里……我们输掉了关原之战,也输掉了一切。”
行长的脸上微微发烫。他记得秀家所说的‘那天’是什么时候……因为秀家的后背和那天夜里一样冰冷。
秀家咬着嘴唇,颤抖地将那个梦境里的景象复述了出来……
包括他们在伊吹山中分别之时最后的谎言,行长的儿女们悲惨的遭遇,刑部、治部的死,以及行长在六条河原,头被砍了三次才断掉的景象……当然,也包括了丰臣家的命运,以及秀家自己的命运……
“这就是我看到的另一个结局……我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好秀赖,保护好你,到头来……我不仅没能保护好任何人,自己却成了那个独活下来的家伙。”
得知自己的另一个结局时,行长的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澜,比起那些早已不会发生的可能性,他更在意眼下的事。
“所以你就用这种早已不会发生的事来惩罚自己?你以为,如果独活的人从你换成我,我就能好过吗?”
“不是惩罚……我必须确保这些事不会发生。”
像是想要抓住难以预测的命运,秀家紧揪着九郎的外衣,抱得比刚才更紧了。
“别傻了,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行长轻轻环住了秀家满是冷汗的后背,方才还格外严苛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治部、刑部、左近、扫部……我们都还在你身边。不论是对抗内府的斗争,还是和本家的矛盾……我们都会和你一起应对。”
那个拥抱持续了许久……直到秀家的身体恢复温度为止。那只紧攥在外衣上的手不知何时覆上了行长的长发。
“九郎……也给我一个护身符吧?”
紧贴在他耳朵旁的脸颊似乎又变得有些发烫。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而且我是认真的。”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所有人。
就像两位父亲以各自的方式来保护曾经的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