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
当探子说出最后的推断时,三成厉声喝住了他。明明已经濒临崩溃……但他仍旧在众多将领的注视下将眼眶里即将决堤的泪水强行憋了回去。
“再探!给我把前线的状况弄清楚再回来!不论纪之介是生是死……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谁也不许散播谣言,乱我军心!”
那名探子愣了一下,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随后连忙退了下去。三成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将视野重新聚焦回案上的地图,
“赖乡,舞兵库,做好迎击的准备……在得知小早川的动静后,黑田军,细川军一定会有所行动……小野木重次所率领的一万五千人正从丹波国赶往战场,此外,拿下大津城的立花家也即将与我军会合。在那之前,无论发生生么也要稳住前线,支撑到援军赶到!左近,你留下,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是!”
或许是惊讶于主公临危不乱的表现,几位家臣在领下军令后有条不紊地走出了本阵,准备布防……确认其他将领已经离开,四下已经没有其他人后,三成再一次看向了左近……只是这次,那双清澈的眼眸早已变得血红。
“左近,谢谢……”
左近松开了他握住折扇的手,却发现三成依旧将折扇紧紧握着,手心似有鲜血渗出。他点了点头,想告诉主公他已经做得很好……位倔强的主公并没有开口,只是低头望向战场的沙盘。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之所以没有立刻表现出崩溃的情绪,不是因为他在战前早已做好那种觉悟……
那种就算牺牲挚友独活,也能继续走下去的觉悟……
他的目光扫向松尾山的位置,最后又锁在了因为提前退出战场而被放置在一旁的岛津家徽上。
此时,本应早已撤出战场的岛津家……突然从伊贺忍者的监视中失去了踪影。
‘鬼老头子……不是用来骂人的话。‘
庆长之役中,由于倭军决定筑城与明、朝联军展开长期拉锯,通过某些途径获取了倭军城池相关情报的锦衣卫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武将暗杀事件……在那之后,小西行长与岛津义弘都意识到他们的情报早已被锦衣卫渗透……
于是,在之后的书信往来与对话交谈中,他们开始用一些隐晦的称呼来指代每个人。这是仅存于他们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友间的默契。
‘口口声声说什么三成不知兵……说到底,你不过是无法忍受一只狐狸和一只雏鹰在你这个鬼老头子顶上发号施令。’
当曹太郎一口气同时说出三个代称时,岛津义弘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狐狸是三成,雏鹰是秀家,而鬼老头子正是岛津义弘对自己的代称。因为他很喜欢“鬼石曼子”这个称号。
这让他意识到曹太郎此来有行长的授意,以及……
由于萨摩的岛津擅长奇袭,他们的营帐早已成为德川方密切监视的对象,若在此时发兵奇袭,那一千五百萨摩士卒将有去无回。
‘我知道你们岛津家不喜欢打中规中矩地仗,带着一千五百人和老虎一起下山捕蛇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功绩,所以你们才想搞什么奇袭……’
老虎是加藤清正的代称,双头蛇则是行长给自己的代称。然而义弘最清楚,清正在行长眼中意味着敌人。
老虎下山捕蛇……
意味着山上有敌人会背叛我方。
只要传达出这些信息,老谋深算的岛津义弘就应该知道如何行动。
松尾山下,如同黑云般压向残兵的敌阵中,忽然响起了肃杀的角声……
本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的岛津军,竟忽然出现在了小早川的侧翼……从声势浩大的战鼓与号角声,以及漫山遍野的旗帜上看,这支队伍不止一千五百人……
“岛津与立花家的援军来了!”
“什么?岛津家不是走了吗?而且……刚刚离开大津城的立花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准备乘胜追击的小早川军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中了钓野伏,本就战力不高的队伍很快便陷入了慌乱……刚刚还在为自己以多击少的绝对优势沾沾自喜的小早川秀秋此刻也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哈哈哈哈哈……尔等鼠辈怎么可能想明白……萨摩的男儿们,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岛津的战法!”
岛津军的前方,鬼石曼子举着大锤,豪迈的笑声响彻战场。他振臂一呼,麾下的萨摩军顿时变成了一群扑向耗子的野狼。
“曹太郎你这小子,还真让你算准了……不过,你这虚张声势的法子应该只管得了一时。”
老头身边身着深蓝战装的年轻人浅笑一声,
“呵……老爷子想知道,那位在白狼山阵斩蹋顿的猛将后来的事迹吗?”
昔日,曹丕与义弘在萨摩饮酒畅谈时,曾讲述过白狼山之战的故事……
征乌桓时,魏武帝曹操曾命部下在水边的路上树立标志,写上:“中夏时节,道路不通。我们等秋冬了再进军。” 乌桓哨兵看到标志,以为曹操真的撤军。却不想曹操采纳其军师郭嘉的建议丢下辎重,轻装前进,经卢龙塞包抄乌桓军,最终在白狼山出其不意,阵斩蹋顿。
而那位在乱军之中稳住阵脚,阵斩蹋顿的将军则引起了岛津义弘十足的兴趣。
“我后来去读了三国……那位阵斩蹋顿的将军张辽,张文远,后来在合肥,以八百将士突袭十万吴军,大获全胜。”
如今,萨摩男儿不止八百,对面的鼠辈也不到十万。
优势在我。
岛津老爷子笑得更加放肆了。
“小子,赶紧去救刑部大人吧。趁对面的家伙还没发现你伪造的立花阵旗是虚张声势用的。”
老爷子将腰间的酒壶丢给了曹丕,“此战后,再与你煮酒论英雄。”
看来这位老爷子只认真读了张辽的部分……曹丕本想纠正说煮酒论英雄这个典故不该这么用,然而接过酒壶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
“保重。”
他勒住缰绳,令战马调头,随后率领数名死士朝着吉继的本队奔去。
一定要赶上……
曹丕亮出了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便被自己藏起来的名剑干将莫邪,干净利落地将拦路的鼠辈斩杀,此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也不掩锋芒。
”为广……已经战死了吗?“
平冢家的最后一名士卒将沾着鲜血的辞世诗交到了吉继手里。吉继让身边的汤浅五助将平冢为广的辞世诗念出来,五助看见诗的内容时,眼眶已经变得微红,但他还是压抑着恸哭的冲动,郑重地念出了诗句:
“名のために棄つる命は惜しからじ終にとまらぬ浮世と思へば。”
(为大义,死何足惜?我辈名声必流芳。)
悲伤,痛惜,不甘,憎恨……以及对某人的担忧。一时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
他早已做好了为友人赴死的准备。然而……如此荒唐的背叛,以及接下来可以预料到的结局,他还是无法就这样接受。
就像他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世道中以力量和利益为基准的法则,哪怕这曾是太阁亲自定下的生存法则。
就像他本可置身事外,却终究无法接受德川对丰臣家取而代之。
就像他明知胜算渺小,却终究还是想要拼一把,想要佐吉赢得胜利……
吉继沉默了许久才能平复心绪,平静地开口:
“为广的武勇和忠义将被永世铭记。我也想送给他答歌。五助……帮我记下吧。”
“契りあらば六の巷に まてしばし おくれ先立つ事はありとも。“
(重友情,六道轮回先行一步又何妨。直译比较接近于:不论如何,不论迟早,自己定会如约与友人在六道轮回处相见。)
五助含着泪写下了吉继的辞世诗,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拼命压制住哭声,将诗句写完。停笔之时,泪水已经浸湿了信纸。
“五助……接下来,拜托你了。”
曹太郎啊……
佐吉……就拜托你了。
即将闭上双眼时,模糊的视野里映入一个深蓝色的身影。
“为了三成……你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