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如清正所说,在太阁面前跪了一整天吗?
遍体鳞伤的囚徒若无其事地坐起身,似乎想要让自己看上去并不至于太过狼狈,那人注视着被铁鞭撕扯的囚衣上深浅不一的血迹,过了很久才抑制住复杂的心情,颤抖着开口,
“曹太郎……是他们逼你说出那些话的,对吗?“
他攥着拳头,艰难地说出了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名字,“德川……你效命于德川这件事……告诉我这是假的。”
曹太郎抬头凝望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不带情绪地反问道:“事到如今,证据确凿,我说什么重要吗?”
石田治部强压着情绪,一字一顿地答道:
“重要。如果你告诉我你是被冤枉的,我会替你查出真相,救你出去。至于和谈的事,并非你一人之过,我会劝谏太阁从轻发落。”
“救我?治部大人,你把自己想的太能耐了。”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曹太郎脸上的表情,他就像一具麻木的活尸,对眼前早已处于崩溃边缘的那人不为所动,沉吟片刻后,他冰冷地抛出了那个残酷的回答:
“你若有这么大能耐救我一个通敌叛国之人,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别傻了,蠢货。”
三成的身体就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他僵在原地,许久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刺痛,再到被背叛的愤怒,最终如同一滩被怒火烧尽的死灰,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是真的。”
回应他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曹太郎侧过头,想要回避那双眼睛。心灰意冷的三成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甚至没有对曹太郎发怒,只是用已然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挤出一句话,
“好啊,曹太郎……这次是我看走眼了。“
三成拖着麻木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牢房。离开大狱的时候,他险些栽倒在台阶上。若不是左近在旁边,他无法想想自己如何回到屋敷。
确认治部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后,那间死牢里的囚徒缓缓打开攥紧的拳头,里面是一滩刚刚才咳出的血污。
“这样就好了吧。别多管闲事了。”
那天夜里,石田治部的府邸冒起了青烟……加藤清正闻讯几乎破门而入闯进了三成的家中,差点被左近当成是来闹事的。
“三成,你没事吧?!”
看着那铺着枯山水的庭院里不知何时被支起的火堆,和火堆上焚烧的那张古琴,清正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则第一次去曹太郎那里拆家时,清正见过这东西。
这是那人的古琴……
“马鹿……我是那种会因为想不开而自寻短见的家伙吗!?”
焚琴之人对清正的出现相当意外,像是想要掩盖自己糟糕的心情,他起身冲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大骂了一声,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冒失,毕竟这几天的事让所有人都心乱如麻。
以至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平日里因为闹别扭而没能说出口的话。
“不……我只是担心你。我现在总算明白……你当年的担心是对的。德川早就开始离间我们的感情。他的能力确实可以稳固天下,只是……那个天下不会有丰臣这个家。”
三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怔住了,但他并没有心情再去处理更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谢谢。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那个欺骗你感情的混蛋……太阁明日会亲自提审。“
”不过是个德川派来的间谍罢了。“
说出这话时,三成下意识地将被炭火灼伤的手往袖口缩了一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在焚琴的时候……他犹豫了好几次想把那张琴从火堆里搬出来。
次日,他拜访了大谷刑部。小西行长的养女茱莉亚正在给吉继看病,看着吉继总算有所起色的状态,又了解到他正在为小西行长的事情四处打点,三成没有将曹太郎的事透露给他,只是埋头喝下了一碗又一碗茶,最后被吉继以伤胃为由叫停了。
吉继一边毫不客气地端走他的茶碗,一边调侃说曹太郎前阵子喝茶也跟喝酒一样闷闷不乐。三成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胃中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
大概真的是饮下太多苦茶,伤到了胃吧。
他如此安慰自己。
”怎么了,佐吉?你从刚进来的时候就有心事。“
他的心思从来瞒不过吉继。
”需要担心的事太多了。“
”一切正如先前商议的那样,前田大纳言那边已经由秀家去谈,宁宁大人那边可以交给家母去求情。行长不会有事的。相比之下……商人身份,人微言轻的曹太郎才是令你担心的吧?我并不建议你在此时亲自出面,想必……曹太郎也不想你这么做。“
“他……那家伙…………“
三成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不愿再让吉继多一件烦心事,只得以腹痛为由提前告退。
回到府邸的时候,侍者向他递来了一封来自越后的信。
他曾向与自己在小牧长久手结义的直江兼续写信提起了自己和曹太郎与信繁三人那段哭笑不得的”桃园结义“,那曾是秀次事件里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回忆。
现在却成了一个笑话。
想来,他们所谓的情义或许就和那日的桃花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即便如此,三成还是打开了兼续的信。
当他读到信中的内容,他的神情从苦笑变为震惊,直至最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此时是怎样的情绪。
”左近,准备去伏见城,我要面见太阁。“
“怎么了主公?“
府邸内的左近此时正准备把烧得焦黑的古琴抱出去找个地方埋了,三成看着那张古琴,耳边仿佛再度响起了那日的琴曲。
昔日嵇康不愿仕于司马氏,却又为权贵所忌惮,在山涛举荐他为官之时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以吃臭尸烂肉的猫头鹰暗讽山涛,不屑与之为友……实则……是为了保全早已出仕友人。
”曹太郎,你这混蛋!!!“
家仆才将马备好,三成便大步冲出了宅邸。书桌上,被拆开的信件上赫然写着几句话……
‘您那位结义兄弟所调侃的,“山有木兮木有枝”,让我想起了一首汉文诗歌。来自春秋时期,流行于楚国的《越人歌》
那句诗的下一句是……’
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