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得严仲子百金知会,即以身许之。太阁殿下对我的恩义远远不止如此。纵然粉身碎骨……我也无以为报”
“哼……无可救药。”
骂他傻之前,曹太郎总算记起了待客之道,将都快到嘴边的八嘎鸭路和刚刚热好的茶一起咽了下去。
“每个人都有无法割舍的事物。嵇康不喜世俗规范,淡泊名利,在林间归隐也不愿出仕,却为友人不惜令自己身陷囫囵,含冤入狱。”
“你可别学嵇康。若是喜欢洁身自好的竹林七贤,也至少要像山涛一样,懂得在浑浊的世道中积极出仕,同时又出淤泥而不染,既有所作为又能保全友人之子。”
“简直不可思议……”
饮茶饮到一半,曹太郎发现三成以一种及其复杂的神情看着自己,“怎么了?山涛有这么让你讨厌吗?”
“与你谈起这些古籍里的典故时,就仿佛自己正在亲身经历着那个时代……与那个时代的人在交谈。”
这并非是恭维……种古怪的既视感自从他见到曹太郎开始就未曾消失过。
”你……究竟是谁?“
三成不知道自己在寻求怎样的回答。曹太郎将茶杯放下,随后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本是魏武帝的后人。魏末,祖上为躲避司马氏而迁至与大魏有邦交的邪马台国。”
三成一时无言以对,脸上写满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也是你对外散播的故事之一?”
“原来外面已经开始传这种说法了吗?我还以为说什么你都会信。“
曹太郎略带调侃的语气引得三成有些不悦,
“也罢,不愿相告也无妨。但下次别拿如此拙劣的说法糊弄我了。“
朋友之间可以有所保留,但不能存在欺骗。三成对待自己的友人意外的单纯。倘若让他知道自己跟小西背着他都做了些什么……这家伙又会怎么想呢?
”你就不怕我是大明国的奸细?“
曹太郎冷不丁抬起头,意味深长地凝望着那双直率的眼睛,三成答得也格外坦然。
“说实话,我和行长都曾有此猜测。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大明的文化和语言,甚至熟读那边的古籍……但行长告诉我,你的谈吐与风貌和大明国的人并不像。况且……一个奸细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全日本散播自己是大明王子的谣言,这等同于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大明国有关系,引无数双眼睛来盯着你。“
如果他不是最精明的骗子,那就是最自作聪明的蠢货。
“那你可要好好盯着我。“
曹太郎漫不经心地挑起几个琴音,如同置身惊涛骇浪却乐在其中的弄潮儿。确认古音的音色无误,便在雨声中拨起了琴弦。悠长的弦响绕梁三匝,仿佛雨落湖心荡起的涟漪。三成的思绪也如同坠入湖水的雨滴,渐渐下沉,融入这琴声之中。
听一人的琴声如观其心境,昔日子期在伯牙的琴声中听见了高山流水,而三成从曹太郎的琴声中听到的则是拍岸的海涛,奔驰的战马,呼啸的烈风……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长时间使用双剑都长满了茧,琴声亦不似寻常的文人墨客那般浮华,铮铮弦振刚健遒劲,指端似有寒芒乍现,气势磅礴,如长虹贯日。纷乱的雨声也未能浇灭这激昂的旋律。
若只是一介商贾附庸风雅的闲趣,为何曲中能有杀伐之音……
一曲终了,三成的脑海中依旧是方才的琴曲,余音不绝。
屋外的雨已经停歇,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但想起与大明国的和谈以及朝鲜战事的善后处理,再加上太阁检地的推进,三成仍旧准备动身回府。
君子之交淡如水,曹太郎并未挽留,然而临行前,他还是决定再叮嘱这位倔驴一样的治部大人一句话。
“别让人知道你已经懂得大明国的语言。若是被人发现,就说是最近为了和谈的事才开始学的。”
“为何?”
“为何?治部大人应该比我一介商贾消息更为灵通吧。谣传你和行长这群反战派通敌叛国,在议和前就和大明国有所勾结。行长作为直接与明使沟通的人已经身处风口浪尖,他不希望你也卷进去。”
明明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谣言,三成担心的却全然不是自己。
“如果行长因为促进和谈而遭受非议,身陷囫囵,我绝不会置身事外,让他独自承担所有后果。”
“看来你还是没懂山涛和嵇康的典故。”
“山涛不能救嵇康是因为山涛仕出司马氏,而嵇康是魏臣。”
曹太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依旧是一张扑克脸,但来接三成的左近还是感觉到了快要溢出的沮丧。
他深知自家主公凡是涉及到道义上的事可以多固执。而这位曹太郎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看看这位曹太郎能在主公的倔脾气面前坚持多久才放弃治疗,成了岛左近的众多日常乐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