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苍徽山,上神宫主殿。
一位身着蓝白剑士服的青年女子站在殿前,四周群山环绕,风景秀美,但不见她有任何赏玩之意,只定定瞧着脚下的石砖出神。
良久,听得,“吱嘎——”一声,赤红殿门打开。
覃霜从殿内走出,“少宗主,殿司有请。”
各家玄门建宗立派自然是各有心得,虽然都好建在不惹人注目的城郊或深山老林,一是为了底下弟子好静心修习,二则也方便安排各种校考比试,居于闹市成天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世对于灵师虽然心怀敬畏,却也泾渭分明,自觉分化出那么一点凡界灵地来。
而且修习之人也确实不好过多沾染凡世俗气。
但各派门面那可一点儿都不介意往俗了方面靠拢。
十宗仙门里其中以天宝驭灵宗最为豪横,门庭高大就罢了,门柱都镶了金子,也就是仗着没人敢上门劫了去,不然真真可谓是招人恨。
相比来说,青云剑宗就要低调许多,走的是大气简约风,一看就是让人信服的稳健宗门。
而沈烈也是第一次来上神宫,坦白说,这个地方别的都还好,没什么出挑的地方。唯独这座主殿,那种皇廷迫人的冷冽气息让她莫名不舒心。
到底现今的殿司是皇室中人,上神宫历来也都是为皇室服务,有这种氛围正常。
在殿外沈烈就有了这般心思,进了殿内更觉肃穆。
穹顶挑高,檐柱金龙缠绕,比起天宝驭灵宗的豪气更多了几分诡谲。
真洲各界凡人奉神,人皇也自诩真龙天子。
但对于长期在各关镇守的灵师而言,龙这样的生物其实比起敬仰反而更容易让人产生畏惧之情。
还未转入内殿,一位身着玄色长衫的女子便远远扬声道,“少宗主果然是人中豪杰,今日再见,气质当真是非同凡响啊!”
沈烈,“……”
说话之人是上神宫祭司云阳,模样张扬,且身量个头很高大,沈烈平日里已经觉得自己颇有威风八面的气派,比起眼前这人竟然还稍落了下乘。
认真说起来她俩倒是有过几面之缘,毕竟圣殿平日里组织什么比试或者这盛典那大会的,撞上不稀奇。但实则私底下没交情。
云阳见沈烈神色僵硬,也不觉得尴尬,坦诚道,“少宗主恐怕对我没什么印象,但前几日少宗主亲自驾了腾云金乌去请镇魔司出面降服商阳江的邪祟,我可是亲眼见到了,那英姿自当是无人可比。上神宫这边本来也安排了人,这下倒是相形见绌了。”
三言两语便把为何不出面的事情摆了出来,还十分情真意切深表遗憾。
沈烈还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当初商阳江的人都亲自上门来求了,也不见有什么响动,等她这边去请人了,倒是又派了几条杂鱼出来凑热闹。
不对,热闹都没有凑成,就是远远看了看,人都没在商阳江现身。
沈烈懒得客套,直言,“殿司何在?”
云阳却拿出一副沈烈十分不……不懂规矩?还是不解风情?总之很怪异的模样,嗔怪道,“少宗主难得来我上神宫一次,我本想同你多说点话,怎么这张嘴闭嘴都是殿司大人呢?而且咱们殿司大人脾气古怪,这上神宫也并非殿司大人一人忙络,真有急事,少宗主你跟我说道一二也是可以的。”
沈烈刚想说不是那主事说的殿司有请?而且她拢共到现在也没说得几句话啊!正郁结之时,她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只见侧门开阔,抬眼一觑——
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坐在轮椅上,肤色惨白如冷月,甚至感觉不到皮下还有血气涌动,仿佛一具尸体,淡漠地瞧着这方。
沈烈心下一惊。
这个上神宫殿司的情况比起多年前的惊鸿一瞥,状况可谓凄惨。
倒是用得上这个词。
商阳江一事,由青云剑宗去请了镇魔司,甚至于剑宗弟子后来还……沈烈本来心有怨怼,但现在见了燕莲华这副模样,竟然又生出了一点儿恻隐之心。
也是,曾经那般风姿灼灼的人变成了现如今这样,燕莲华不愿意帮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虽然当初一事外人语焉不详,知情者也讳莫如深。但上神宫历来只是圣殿用来牵制皇室的,分派皇室管辖权却并不让其主事,后来愿意彻底放权给东漓皇室,还抬了燕莲华当殿司,那定然是十分对不起燕莲华才能做出如此补偿了。
眼见燕莲华现身,云阳顿时一改嬉闹做派,忙上前去关好门,又推着燕莲华往案桌去,一边说,“你才刚吃了药,怎能见风?蒙议那丫头怎不跟在你身边好好看着?”
“不妨事的。”才说完这话,燕莲华瞬间咳了几声,胸腔起伏得仿佛下一瞬肺都要咳出来了,她强压下呛咳,说道,“青云剑宗的少宗主亲自临门,我肯定得亲自来接待。”
沈烈,“……”是真病了吧?别是故意给她下马威吧?
燕莲华轻轻摆了摆手让云阳不用招呼自己,接着点了点右首的位置,示意沈烈坐下说话,“不知少宗主来我上神宫所谓何事?”
沈烈倒是没坐,只是这情况和预料中的不一样,她本来想着一来就摆出身份,诘问燕莲华为何撤了沈灼的神侍之位。
燕莲华虽然贵为上神宫殿司,但到底是个没灵力的人,但沈烈就不一样了,她身后是青云剑宗,是绝对有资本在燕莲华面前端几分架子的。
就算闹到圣殿去,她也不会吃亏。
现在看到这人一副马上要见阎王的趋势,还赶着来招待,似乎她要是刁难倒是显得不对了。
但尽管如此,在自家小妹这件事上,沈烈不会让步。
“殿司大人恐怕不知,我趁着这次上神宫招收修习学生,想着将自家小妹送来历练。但到底她是个娇气性子,家里面又宠得很,没吃过什么苦。再加上我辈实在是甚少和皇室中人打交道,只怕她吃亏,便去向圣殿请示,给她谋了个神侍之位,想着有这身份在,别人纵使不愿同她多话,但念着她的身份,一起修习也不会刻意作势。这不,商阳江又出了事,我忙着处理,现在才有时间来找殿司大人您询问情况。”说到这里,沈烈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再者,明眼人都知道这神侍之位她只是暂时占着,将来她定然是要回宗的。”
“确实。”燕莲华淡声,“我当然知道。”
沈烈,“……”
“只是我也好奇……”燕莲华话锋一转,比起那孱弱的身子,这语气倒是显出几分厉色,“青云剑宗自有学院,干嘛要将自家娇气小姐送来我上神宫?”
言下之意,你青云剑宗自己也嫌麻烦,难道我上神宫就得当这冤大头吗?
沈烈闻言额上青筋暴跳,天地可鉴,她一开始没打算真送,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个混丫头,谁知没唬成。她又不可能将人绑去学院,不然以沈灼那个气性,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反正初级学院所教授的内容和上神宫修习内容也差不多,而且上神宫还多了一些礼学,干脆将错就错就是了。
后来沈烈翻来覆去觉得不妥当。
上神宫毕竟大多数修习学生全是一些皇室中人,眼高于顶,一方面巴不得自家门庭可以请得几个灵师充面子,一方面深觉自处高位还得捧着别人又生出不满。
要说普通人将灵师奉若神灵,那这些手握权柄的,便是忌惮之余又觊觎了。
偏偏沈灼灵脉根基不错,但是她不愿意学啊,至今连个灵师都不是。她平日里是骄纵了一些,但肯定也不乐意同普通人打杀起来,说不定吃了苦头也是自己闷着不发声。
这么一想,沈烈更是觉得当初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鲁莽。
她生出想要将沈灼接走的心思,但上神宫也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如今父母都在朝阙守关,她将沈灼接回去,自己忙着宗门事务也没空照应,难道又要像以前那样放任着不管,让她一天吃了睡,睡了吃?
沈烈这边天人交战,燕莲华也不好受,她又开始呛咳起来,比起刚刚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于泪花都出来了,就这情况下,她还抿着嘴角硬是扯出一丝笑意,满目真诚,“不过我虽疑惑,但当日见青云剑宗送来了人,我也亲自去看过。少宗主怕自家小妹吃了亏情有可原,可毕竟三小姐是来修习,不是来当值的。这身份帮不了半分反而还会让她同众学生上课时惹来猜忌,故我做主撤了职务。今年修习学生不过百人,设立有十个教舍,每间分派下来不足十人,修习之时教习都是时时盯着的,不会有什么差错。”
沈烈正想要问那私下呢?
燕莲华似猜到她心中所想,及时补充,“上神宫规矩繁杂,第一条例就是不许修习学生私下比试。想来三小姐出身当世第二大宗门,自然也是铮铮傲骨,不会平白欺负别人去。”
沈烈,“……”不是,她是担心自家小妹被欺负诶。
她没想好说什么,又听燕莲华说道,“何况既然今日少宗主都亲自上门了,日后我定然会尽心一点,毕竟青云剑宗三小姐师承我上神宫,说出去倒是也算是一段美谈。”
燕莲华可能是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此刻没有显出一宫之主的威严,倒反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柔和悯人,沈烈甚至觉得她语气都不似原先那般冷冽了。
闻听此言,沈烈只得一拱手,“殿司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我这边便斗胆承个情。我家小妹确实不太让人省心,便请殿司大人照拂一二了。”
“应当的。”
沈烈得了答复,负手离去。
殿门外正午的光线洒落进来,偏也引来一阵长风,主殿地处高位,这阵风寒凉如冬,一旁候守的云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