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到地上,金灿灿的龙蛋就发出碎裂的声音,裂痕越来越大,直至完全裂开,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从里面滚了出来。
那小奶娃落地竟能睁眼,她趴在地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左看右看,在无数浊修的腿间,正看到与她同样趴着的周行。
小奶娃仿佛找到了同类,她眼前一亮,抬起一只胳膊,朝周行伸来,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啥。
周行脑中的一根弦蓦的就断了。
那一刻,什么理智、什么责任、什么苍生通通都去他爹的,他沦陷在这奶娃的一伸手里。
那是他的孩子!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跟他血脉相连的人。
三百年来,他身如浮萍,无根地飘在这狂潮般的世间,没有牵挂,只有责任。所以他不惜身,不考虑自己的将来。
他的神魂早已随着亲故们远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个行尸走肉而已。
可是当他对上这个雪团子一般的奶娃,看到奶娃对自己露出无齿的笑,他的心从未有过地颤动起来。
在周行日月无光的世界里,乌云镶上了金边,继而风吹云散,一抹亮从天际直照进来。
那一刻,周行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他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即便下一刻,他就要死了,周行也觉无憾。
旋即一个念头直入脑海,又令他极度惊恐起来——
轮回六道设在浊域之上,也就是说,举凡在浊域中丧命的,皆不能轮回,只好永永远远地做这浊域的孤魂。
周行自己不畏死,可这孩子才刚刚出生,甚至没有看过一眼人境的太阳。
他含泪看了眼正流着哈喇子,试图向自己爬过来的团子。
隔着攒动的人腿,周行看见奶娃明亮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心里生出个呆呆的想法——
她知道我是她的阿爹,她在找我。
我的孩子在找我!
周行为苍生鞠躬尽瘁,自问俯仰天地,皆问心无愧。
但是今天,他想自私一次。
浊域没有日月星辰,只透过头顶的封印发出幽幽的光芒照亮,众浊修习惯了浊域的幽暗,没有人察觉到,此时的苍穹在变得更加昏暗。
浊域中凝滞不动的浊气开始流动起来。
唐雩终于力竭,无力反抗,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奶娃的身边,用龙身死死护住孩子,闭目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是她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最终的那一记伤害。
原本喧哗的场中,寂若死灰。
她愕然抬起头来,只见在场的浊修全都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色黑成焦炭,浊气正从他们的七窍迅速流出。
唐雩意识到什么,她转头看向周行,此时周行已经站起来了,陪产之时他就脱掉了盔甲,如今一身底衣早已被血迹浸透。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缺胳膊断腿的浊修就层叠在他的脚下,血水铺满了这一方天地。
唐雩伸出爪,捂住孩子的眼睛,她的爪尖因为脱力,还在颤抖。
终于,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再无一个浊修。
周行停止了杀戮,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只呆呆地站在那里,连眼珠都一动不动。
浊域无法通过日影星斗来判断时间,是以唐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来,她终于积攒起来一点力气,重新化为人形。
她艰难地坐起来,把赤身裸体的孩子抱在怀里。
小奶娃还不知他们逃过了一场大劫,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让她觉得新奇,她在母亲的怀里,手舞足蹈地摇晃起来。
唐雩却不敢乱动,只忐忑地观察着周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行,她认识的周行不是嗜杀之人,即便是手握重兵,也不会随意妄造杀孽。
眼前的周行宛然已经失去了神智,那么,他会对自己母女下杀手吗?
如果他动手,自己能带着女儿逃出生天吗?
唐雩一面把足之蹈之的女儿强行镇压在怀里,一面死死地盯着周行。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
忽然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是周行动了,他缓缓转向唐雩,好似泥塑木偶的假人一般,毫无生气。
唐雩用女儿的身体挡住自己一只手,五指结了个极为毒辣的手印,她把呼吸压得极轻极轻,死死地盯着周行的一举一动,等待着契机。
她不能轻举妄动,她歇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一点力气,那是她们母女唯一的生机。
周行动作僵硬地走向她们,一步,一步,一步......他终于走到唐雩母女面前,木然地伸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将唐雩拉了起来。
唐雩看向周行的脸,骇然地发现他连眼睛都是血红色的。
“式溪?”
没有反应,他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遽然打开的封印冲击力实在太大了,饶是周行数百年来,早已适应了与浊气共存,也无法抵抗住弥天盖地而来的恶念。
他失控之下大开杀戒,残忍的血腥味进一步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神智尽丧,眼中只有杀!杀!杀......
唐雩认识周行也有数百年了,此刻却无法从他的神态中,看到一丝旧日熟悉的气息。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只是一把人形兵器而已。
饶是唐雩素来胆大包天,跟这样的杀人狂魔对面而立,也生了几分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