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依旧没有做答。
但女人好像并不在乎有没有收到答案。安静的几秒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条薄被便从并不算宽的小窗口塞了出来。
劳拉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拉开了与那条被子的距离。
等薄被完全掉落在门口的地面上时,女人再次开口。明明是略有沙哑的成年人音色,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又无比天真。
她说:“你要好好盖被子哦,盖好被子就不会冷啦!”
薄被并没有什么过于特殊的地方,不消说和里德夫妇房间中带着金边的天鹅绒被子相比,就连和爱德华房内厚厚的羊毛被比,都显得有些寒酸。可当劳拉犹豫许久,终于伸手触碰到那条棉花薄被时,她极为防备的心,无可避免地在那一瞬有所松动。
“你……”她第一次开口回应了门内的女人,“你冷吗?”
自她开口那一刻起,这个年轻善良的女孩儿,就不可避免,亦或是顺理成章地卷入到了一桩巨大的谋杀之中。
当然,劳拉那时对此毫无察觉。
她只是顺从本心,在一次又一次的低声交流中,和门内的女人渐渐熟悉起来。
女人的记忆像是被从中间剪断的方巾,留下全是残缺的只言片语。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到阁楼,也无法回忆起在被关到阁楼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唯一能够完整叙述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从小生活这座城堡之中。
可是,这座城堡不是里德先生的吗?
劳拉并没有和一个疯女人去计较这些,她从来不反驳、质疑女人说的任何一句话,与之相对的,她悄悄地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尽可能让女人的日子过得开心一点儿。
女人喜欢花,她便偷偷摸摸从花园中摘几朵玫瑰送给她;女人觉得孤单,想要有人陪她一起玩,劳拉不去送饭时,也悄悄摸上阁楼门口,借由小窗口给她讲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女人喜欢玩具,劳拉从附近的马夫手里淘了几个木鸟,从小窗口塞给她,告诉她鸟儿能飞的一天,她就能够离开这里……
可劳拉心里清楚,离开城堡只不过是一句漂亮的谎言。她甚至无法打开阁楼的门,连让女人去花园漫步都做不到。
给女人送了一个月饭之后,劳拉却突然被爱德华叫停了几天。罗切斯特男爵要携夫人来城堡和里德先生商议合作细节,为了好好招待这对夫妇,城堡里所有的下人都必须要时时刻刻待命,劳拉也不能免俗。
“那谁给阁楼上的人送饭呢?”
爱德华深深看了劳拉一眼:“放心,她会有人照顾的。”在劳拉心里,爱德华向来是可靠的象征,因而对于他的话,劳拉连半点质疑都不曾有过。
确实也如他所说,罗切斯特夫妇住进城堡的那几天,所有人几乎都忙得脚不沾地,劳拉好几次连饭都顾不上吃,也没什么闲暇时间能再想到阁楼上的那个疯女人。直到罗切斯特夫妇离开之后,爱德华才重新把楼梯口的钥匙交到了劳拉手上。
可时隔几天再见,劳拉却发现,女人的疯病更严重了。
原本她只是心智像个小孩儿,还能够进行一些最基础的对话。可再次见面时,女人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了,要么就是尖叫,要么就是咿咿呀呀地闹着不要玩游戏。
她原本不是最想出去玩儿的吗?
不过劳拉也没有对女人的转变思考太多,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给女人送饭、聊天。
也许是冬天逐渐离去,天气变暖。过了一个多月,女人的状态倒是恢复到了最开始见到劳拉时的样子,而就在劳拉以为这是女人逐渐好转的征兆时,罗切斯特夫妇和其他宾客又一次来到了城堡。
重复的事情继续发生,爱德华收走了她的钥匙,让她远离了阁楼。
几天之后,宾客离开,劳拉重新见到女人时,离奇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女人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她就会开始尖叫。
到了这种时候,哪怕劳拉再不善于观察,心中总也有了些隐隐的猜测。
女人的变化,和那些衣冠楚楚的宾客有关系?
可这哪能是一个卑微的侍女应该考虑的东西。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继续陪在女人身边。
于是这样的事情像自行车的链条,一遍又一遍不断发生:每个月都会有宾客上门,在那段时间里,劳拉不被允许见到女人。而等到他们离开后,女人的病情就会加重。劳拉真心待她,和她说话,逗她开心,可刚刚见她病情有了起色,下一轮宾客却又不期而至。
循环往复。
到了后来,连劳拉自己都有些迷惑,女人这样活着,到底是好是坏?那些反反复复摧残她,让她崩溃到无法生活的东西,到底何时才能停止?
可惜,在她还没能得出结论时,悲剧已然发生——1850年11月3日晚,她去给女人送饭的时候,门内久久无人回应。情急之下,劳拉叫来了管家爱德华。
打开门的那一刻,阁楼内安静到连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个有着绿色眼睛、声音沙哑的女人,已然失去了呼吸,正浑身赤裸、不找寸缕地躺在床上。
她永远地留在了这个狭窄的阁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