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溪口村这个最靠近龙头山和山水庙的角落,就在一片夫妇聊天和众人被迫听墙角之中重归热闹起来。
振花夫妇起得很早,一股子戳人鼻子的药味霸道地传过来时,两人之间早让众人见识过许多遍的腻歪交流也开始上演。
比如一阵打破瓷器的声音过之后,花未眠的尖细嗓门炸裂般响起,“振寰,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一大早给我端你们中原人的茶,我不喝这劳什子的苦水!”
之后振寰的声音宛如湖水温柔包围过来,“小眠,这个茶啊,对咱们好处可大了,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还美容养颜。你看你如此精通医道毒理药学,这个茶经,是不是也要研究一下?”
“我做什么用你教吗?”听得出来,花未眠此刻应是瞪起细长的眼睛,柳眉倒竖。
“不,阿寰我绝无教导小眠你的意思。”振寰温厚的声音中带上了笑意与憧憬,宛在设想天底下最美好最向往的事物,“只是说这么好的东西,要是与天下美景、红尘风光、俗世人情一样,咱们一样一样品尝历练过去,该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之后暂无声音,花未眠似在考虑,再开口时声音明显柔和许多,说话间若有所思,“就是苦了点,要是不那么苦就好了……”
“小眠,不是所有的茶都是苦的,而且茶的苦也不是苦,因为它有回甘,所谓的回甘生津,苦尽甘来。”振寰的语声中带上了好似茶之回甘般的百感交集,“恰如我们经过那么多年的分离与等待,如今并辔携手,形影不离一样。现在的你我,就同行在这杯人生之饮的无限回甘里。”
后面花未眠怎么反应不知道,向云松只埋怨自己起得不够早,在院子里练个功还能听到这种蚀人筋骨的酸腐话,琢磨着以后是不是一早骑上伙计去到七星河滩边练?
卫宁儿则是埋怨自己醒得不够晚,还没睁眼就又一次领略人家互诉衷肠的高度。
向云荷也睁着眼睛听得入神不已,最后下了结论,“振大哥的学问应是极好的,连谈情说爱的话都能说得这么好听。”
卫宁儿经过一夜的辗转,对向云荷昨晚扔出来的关于喜欢的这个话题多少有些怨念,此刻主动出击,“你的来启明呢,能说得这么好听吗?”
向云荷穿着衣裳嘀咕,“什么如星如月皎洁的……引经据典,之乎者也。我听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就笑笑不说话,顾自看书了。”
呃,居然是这么个情况。卫宁儿不知道该说是来启明太书呆子不懂深入浅出,还是怪向云荷太不上进以致山猪吃不了细糠。
想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梳头时,卫宁儿特意照了照镜中的自己。瓜子脸,不大不小的杏仁眼,秀挺的鼻子小巧的嘴,不算大家闺秀的长相,但一定小家碧玉。
这大半年来为了干活方便,身上甚少有装饰,也好久没有涂脂抹粉,唯二擦的香粉,还是为了安抚不知为何暴走的向云松,在床上聊表诚意用。
现在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装扮的由头。她挑挑拣拣,最后在妆盒中给自己选了对较长的耳坠,鱼目大的碧玉珠串,配上修长的脖颈,很是温婉柔美。
可惜的是,向云松卯足了劲干手工,做得差不多了又去隔壁帮忙。从早到晚,卫宁儿估摸着他看自己不超过三眼,话都没说上两句,不由又是失望又是生气。
“看针”之后,金木俩小子对花未眠犯怵,都不敢去西院做木工,还是向云松出面跟振寰说了声。振寰很上心,每次花未眠嫌他们吵,他就各种安慰说笑,真诚又温柔。听得隔壁向云荷不住感叹,与其说振寰是担心金木二人被扎成刺猬,不如说是他不愿意花未眠为任何人任何事生气。
前些天冒雨提回来的一篮子种蛋还剩一半,向云荷每天用棉布袄子抱着鸡蛋们进出于灶间与后院的鸡舍,有太阳时把袄子摊在鸡舍顶上晒,没太阳就拿回灶间放在灶台上,用汤罐水的余温暖着。
但种蛋们仍然没有动静。向云荷不禁怀疑当初蛋贩子说谎,说不定这蛋早就胎死腹中孵不出来了。
她这么趴在后院鸡舍边嘀咕的时候,就听到西侧杂物间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外加伙计的嘶叫。
向云荷知道这是林家人挑粮草来喂伙计。她哥当初把喂伙计的活儿也交给她,但在她穿着身富贵红裙弯腰倒草料,差点被伙计一脚踢出院墙去之后就作罢了,让林家小子们送草料时顺手喂了。
但今天居然还听到几声鸡叫,向云荷不禁起了好奇,难道伙计现在伙食好到可以吃鸡了?
转头就听见脚步声与鸡叫声一同而来,稍后,一个少年人特有的粗嘎嗓门响起,“荷儿。”
向云荷眼皮重重一跳,死小子,还真叫上了!没大没小,没小没大,太过分了!
她装作没听见,顾自趴在鸡舍上翻看种蛋。
那人走近几步,又是一声“荷儿”。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大有你不应我就一直叫下去叫到你应为止的做派。
向云荷怕让人听见脸面不保,忍不住回头,“叫魂哪?!”
但见高个健壮一人,手里拎着只芦花鸡站在那,面上神情三分好玩三分得意三分戏谑,还有一分说不清的暖烘烘黏糊糊。
向云荷让那分暖烘烘黏糊糊弄得浑身汗毛直竖,没好气道:“我又不聋,叫那么多声干啥?!”
林一金没把她的张牙舞爪放在眼里,直接把鸡丢了过来,“喏,鸡娘,给你孵蛋。”
鸡娘?明明是个母鸡,干啥叫鸡娘?
那鸡娘咯咯叫着,扑腾着翅膀飞到鸡舍顶上,翅尖扇过向云荷脑袋,把她发髻都拍乱了。向云荷怒,“我不叫喏,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林一金充耳不闻,“没有鸡娘,你这蛋明年也孵不出来。”
明年也孵不出来没关系,但工钱扣光就惨了,向云荷底气顿时没了大半,看看那在鸡舍顶上走来走去好像在找地方跳下去的鸡娘,乖乖“噢”了一声。
她把一袄子种蛋往鸡娘面前推了推,想让它坐下。但鸡娘兀自走来走去,对种蛋视而不见。
向云荷没法,怯怯伸手去按鸡娘,鸡娘吓了一跳,呱地一声大叫,脖子一伸翅膀猛拍,向云荷吓得缩回脑袋抱着蛋袄子尖叫。
林一金看着好笑,回身去到伙计厩里扯了把干稻草,团吧团吧团成一个窝的样子,开了鸡舍的门放进去。再把蛋袄子从她怀里拽出来,把鸡蛋一个个放进草窝里。
向云荷也好奇起来,走到旁边蹲下来看林一金的举动。林一金边放蛋边说道:“鸡娘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肯孵蛋的,得先有窝。不是它自己的窝,还得先放进去蛋。”
种蛋全部放进草窝,他起身去伙计食槽里抓了把瘪谷和干玉米粒,接着大步跨过菜畦,去抓了那试图逃窜的鸡娘来放进窝里。
那鸡娘肚子一碰触到种蛋就神奇地安定下来,左右挪着屁股调整角度,还用翅膀扫着边缘的蛋。林一金帮着把蛋拢到一起,让它慢慢趴下来。
之后把手凑到它跟前摊开,鸡娘啄了一粒玉米,仰着脖子咽了下去,咯咯叫了一声,又伸着脖子去啄。
向云荷从没见过鸡娘孵蛋,都快看呆了。林一金催她,“还不快去拿个碗来?”
“啊?”向云荷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
“两个,一个装鸡食,一个装水。”林一金继续吩咐。
“哦哦!”向云荷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去拿来了碗和水。
鸡娘终于安心下来,两只翅膀拢着满满一窝种蛋,咕咕叫着吃起了玉米粒。
向云荷好奇地看着,“它这么坐着,就能把小鸡坐出来?”
“不叫坐出来,叫孵出来。”林一金又抓了把谷子放进碗里,顺带着摸了把它的脑袋,“我家的鸡都是它孵出来的。”
向云荷看鸡娘趴着一肚子蛋,头一点一点地吃谷子的样子,直觉太有意思了。要是不用干家事,她能这样看一天。
这时西侧弄堂又响起脚步声,又有咯咯哒的鸡叫声传来。向云荷一回头,就见又有一只鸡娘被反剪翅膀擒拿而来。
“你怎么也来了?”林一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唯有林有木才能听出来的烦。
“这么多蛋,一个鸡娘怎么孵得过来?”林有木蹲到他俩中间,“看它翅膀撑着都不敢缩回来,就怕种蛋滚出窝去了。”
“它也是来帮忙孵蛋的吗?”向云荷兴奋地问林有木。
“那当然。”林有木笑着又递过来一串草绳扎着的绿色蚱蜢,“我家这个鸡娘爱吃蚱蜢,我给抓了一串。”
那些蚱蜢似是十分不甘被串起来的命运,兀自上蹿下跳此起彼伏。向云荷不敢抓,林有木帮她把草绳栓在一个木棒头上,“荷儿,你这样喂。”
向云荷接过木棒把蚱蜢串往鸡娘嘴边凑。林一金在一边撇嘴,“你们读书的都这么能出幺蛾子吗?”
林有木一本正经,“我家的鸡娘从小就爱吃活物,一直这么养大的。”
“那行,以后活物你管它饱,别跟人荷儿添麻烦。”林一金顺势就把话套他头上了,“我家的鸡娘可没这么矫情,有什么吃什么。”
林有木被他反守为攻,一时无话可说,只能去伙计食槽里薅稻草来做窝。
鸡舍里又多了个草窝,两个鸡娘排排坐着边吃谷子,边咕咕叫着拿暖呼呼的胸脯蹭着种蛋。向云荷看得满心欢喜,这情景可太有意思了。
“要多少天孵出来?”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