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认命了,我势必逃不开我师父那样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也不想跟你比了。”马天舟说着笑起来,“我现在,用从前学的三脚猫看相算命测阴阳宅的本事过日子。少了就糊个口,多了就施舍些给穷人乞丐,还教训了两伙盗匪。向云松,我没想到,我竟然也会有这一天,这本来是你做的事。”
向云松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人生际遇真是玄妙,马天舟居然以自己的方式走到他的路上去了,而他现在拼尽全力,以自己的方式走在马天舟的路上。想来没有人能够一条路走到底。
他倒满酒杯,跟马天舟一碰,一口饮尽,“我敬你。”
之后把向家庄失火,分家务农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等说到贷出家产一穷二白过现在的小农生活时,马天舟主动斟酒敬了他一杯,“你啊,再这么说下去,我可又要羡慕你了。你行事永远这么敢,敢为人先,敢为人所不敢。”
“确定是敢,不是脑筋有问题了?”向云松笑问。
马天舟回以一笑,“你要还想我还觉得你是脑筋有问题,当然也行。”
之后两人拉拉杂杂,边喝边谈。马天舟说出了心里最多最大的块垒之后,言谈之间洒脱快活了很多,跟从前那种不是沉默着与人保持距离什么都不说,或一旦交心之后又时不常口出吹牛惊悚之语的样子,都不同了。
向云松却有着淡淡的惆怅与诸多的感慨,既高兴于马天舟如今的洒脱放下,又惋惜他明明有别的路走,不是非要弄到妻离子散。
这一场喝到午后,分别时,马天舟坚持把银票还给他,“这事了了,我打算去云游,边云游边行侠仗义,走你的路去了。这个你更有用。杀价那事,就当我帮你的忙。”
话说成这样,向云松也就收下了,最后拍着马天舟的肩,“你一定会比你师父,比你爹做得好。”停了停,又认真郑重道:“将来收了徒弟,一定记得别打他,这样你把这袍子送给他时,说不定他当场就穿上了,也就不用跟你似地绕这一大圈子,还得走回老路。”
马天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伸手在自己肩上向云松的手上按住,“兄弟,你这话,我记住了!”
两人在小酒楼门口分别,向云松踏上回程。得得马蹄中,马天舟的“人总是抗不过命”的认命之说再次回响。
向云松以前从来没想过命这个东西,但此刻却觉得有那么些道理。如果当初把自己当作他哥向云柳的替身,那么也就是信了他必须顶替向云柳的这个命了。而且虽然他不信,但难保别的人会信。比如他的母亲会因为他的反抗而责怪他,比如他的妹妹也因为他不再给予依赖而失望。
又比如,他的妻子……不,他并不十分清楚现在的卫宁儿到底怎么看他,他没有问过。
也,没敢问过。
回到溪口又已是掌灯时分,泄出窗缝的烛光如同夏天的日头,烫着他的眼和心。
推开院门进去,就有人一步跨出大门来到眼前,道一声“回来了”,然后接过他手中的水囊和行李。他把马牵到杂物间,回到堂屋,一杯温茶水已经备在桌上,干净的洗脸巾泡在温水里,女人走过来,接过他身上装货物的包袱询问着,“先吃饭还是先洗浴?”
其实怎么都行,他想着。只要她的心里有他,重视他,夸奖他,他就有勇气带她走出一条全新的路。
他没说话,低头与那双轻柔平静的眼睛对视,然后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一个温情又持久的拥抱。
他说出“听你的”时,卫宁儿也开口了,“先洗浴吧,这一身的汗味。”
他道了声“好”,接着洗澡的温水被提进浴房,干净的夏日衣裳放在床上。等他洗完出来,饭菜已经布好在桌上,他的位置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一碗解暑汤,和一盘切好的甜瓜。
女人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低头绣着一幅新的扇面。看到他出来,她把扇面放下,“吃饭了。”
其实她的说话行事并不能说完全地自然自如,她跟他的相处,还残存着许多年少时代的印记。这些为妻之道,她有时候做得有些过,似乎是在努力展示她作为一个温柔妻子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只是发生冲突时,也还是互怼互嘲个不停。于是下一次,这些事情她就会做得更认真,也不知是弥补还是安抚。
有时候也想提醒她不用如此,但实际上他也特别享受这些。于是这样的相敬如宾,居然跟互怼互嘲和谐并存,简直堪比两条腿走路,缺一不可。向云松想着这也算是他跟卫宁儿之间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站着不动看着自己愣愣出神的样子终于引起卫宁儿的注意,她上前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清水似的眼神流在他脸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什么,”向云松顺手搂过她,下意识抬起右手,摸摸她的脸颊,“你脸上没东西,滑得很。”手指好像为证实一样,在她脸上抚着。
卫宁儿为他这种举动惊讶,脸上被他摸的地方渐渐升起一股暖流。自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亲热时向云松的手基本都在她脖子以下,很少有摸脸的时候。
她心里一阵轻暖,羞涩涌上心头,之后是一丝淡淡的甜蜜,好像洒入温开水里的一勺糖霜,缓慢融化后丝丝缕缕荡漾在心里。
她不敢再接向云松的眼神,摸摸他衣襟下厚实的胸口,低声说,“该吃饭了,饿了。”
向云松嗯了一声,放她过去。卫宁儿做了三菜一汤,清蒸鸭、黄瓜炒肉丝,咸菜蒸茄子,虾皮葫芦鸡蛋汤,都是向云松喜欢的清淡口味。
向云松自小嘴皮子利索,为人彪悍又傲娇,但饮食口味却偏轻,不喜欢甜腻麻辣,更不喜欢加许多佐料和香料。以前常年在外闯江湖是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好,现在日子过起来,天长日久地,当然有讲究了。在向家庄时他就跟厨子说过要求,卫宁儿记在心里,加上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口味多少有些了解,故而她掌勺之后,也就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实际上,这些饮食口味也大多是她喜欢的,做菜时以清蒸为主,时间和精力也大大节省。
想到这里,卫宁儿嘴角露出浅笑,男人其实真是个很好养的人呢。抬眼望去,却见向云松也正望过来,眼里若有所思。平常她要是看着他笑起来,他必得猜测加嘲怼上半天,这一次却像神游天外,什么表示都没有,倒像是,一种与向云松这个人从来搭不上边的状况——有心事。
也许是这趟县城之行不顺利,想起五天前他拿着三把扇子临行前的踌躇满志,卫宁儿也不好受起来。男人是个骄傲的人,买茶园不成行的事还在眼前,现在谈新的销路又受挫,她不由再次自责起来,也许是她真的太过注重自己的感受,太一意孤行了。
向云松当然不知道卫宁儿在心里已经把他猜测到这个程度,实际上,他只是欲言又止,想问她一件事,明明自己有感觉有答案,却仍想听她亲口说出来的事。
晚饭后,卫宁儿给他泡上杯茶,站到灶前洗碗。向云松走过去,从身后搂住她,两手交叠在她腹前,就那么靠在她身上。卫宁儿心里有了数,加快手上的动作,洗完了就转脸拍拍他,“我去洗浴。”
向云松放开她,卫宁儿迅速收拾了自己,出浴房时,依然如第一次那晚一样,在腕间脚踝扑上香粉。
转过大床,到东屋前间时,却发现男人已经坐在桌前了,面前摆着笔墨,但账本上翻开的那一页依然一片空白,显然心不在焉。
卫宁儿走过去,在他身后伸手搭上他的肩,在上面摩挲着。向云松把手按在自己肩上的她的手上抚摸着,一时却没有下一步的行动。
卫宁儿转到他面前,虽然不习惯,也很羞涩,但还是直接说着,“我月事,走了。”
床头的灯火照过来,她一半的侧脸隐在长发下,下巴和颈项的弧度修长美好,向云松再不拖延,站起身来一把横向抱起她,走向铺着凉席的大床。
卫宁儿把脸靠在他肩头,平常两人总是相会在床前,这种被他抱着走几步路的经历还没有过。
她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温柔温顺,男人显然是受挫了,但她不能直接安慰出口,而是要曲径通幽,以别的方式抚-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