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个年轻人一脸狐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是相公,我看一点都不像啊。”
“你说要怎么个像法?”向云松恼火。
“既是你相公,那他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的,你都说来。”中年男人说道。
向云松正要说什么,卫宁儿连忙挽住他的手臂。那两人既是溪口村人,盖着白布巾的那篮子里装的应该就是供品,他们应该是来祭神的。她和向云松在庙里住宿,的确不合规矩。
她按着年轻人的要求,把两人的名字来处都说了一遍,只是说到向云松是做什么的时,却是脑子空空,只好含糊着说了是务农。
“务农的?我看还是一点都不像啊,哪里的农户脸是白的?难道是月亮底下务的农?”那年轻人根本不信,中年人眼中神色也开始狐疑。
向云松自卫宁儿挺身而出时就不着急辩解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卫宁儿,看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卫宁儿得不到向云松的任何提示,着急之下只能寻摸着说了句,“我相公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闯荡江湖打抱不平。”
这话一说出去,向云松瞬间僵硬石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个中年人皱起眉头,年轻人则是“哈”地笑出声来,神情夸张,“什么什么?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还闯荡江湖打抱不平,什么玩意儿?这是个营生吗?”
他睁大眼睛看着中年人,“哥,事情很清楚了,这小娘子定是这厮拐来的,看这说的,连个营生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他女人?”
卫宁儿急了,哪怕与陌生男子打交道经验为零,还要越过说话直接跨到争论上去,难度实在不小,“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怎么就不能是个营生了?闯荡江湖打抱不平有什么不可以吗?”
这会儿原本打结的舌头倒是捋直了,只是脸也涨得通红,质问的声音发着小小的颤抖,乍听之下着急与生气兼而有之,反倒更显激动。
“你这小娘子怎么不知好歹?”那年轻人转头看着她,眼里一副好笑又逗弄的神情,“你被这人弄来也不知道多久了,现在都替他说话了,我和我哥可是在救你。说起来,我们才是在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呢!”
卫宁儿被他说得气往上冲,这会儿连害怕和不自在都忘记了,上前两步,“你这算什么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我跟他是夫妻,他是我相公,这里没有人被拐带,也根本没有人要你救!”
那年轻人见她这个样子,就更是言之凿凿,对着中年人一脸急切地痛心,“哥,你看,都被祸害成这样了,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中年人起先皱着眉头打量向云松,此刻见他神色莫名沉默不语,面色倒是转成若有所思,“你刚才说你姓向,是旗山镇旗头村人氏?”
向云松没说话,卫宁儿激动中一愣,“是我说的。”
“可是向家庄来的?”
“是!”
“……半个月前,有个叫向云柏的,来跟我打过招呼,说他哥嫂要来溪口村落户,看来,就是你们二位。”那中年人道。
事情有了意外的发展,那年轻人吃惊地看向中年人,“哥,就这么算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中年人皱眉扫他一眼,对着向云松道:“我是溪口村村正陆宝山,这是我堂弟陆宝云。你们要落户,一会儿跟我去村祠堂。”
向云松此刻好像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向着陆宝山道:“向云柏是我兄弟,我是向云松,原来是走镖的,年前开始务农。”
陆宝山点点头,“听向云柏说了。说起来,你祖父可是我们溪口村出去的大人物,此番你们回归祖籍,我这个村正,理该欢迎。刚才是我们眼拙,得罪了。”说着就扯了瞪着两眼还有些不服的陆宝云,要给向云松抱拳道歉。
向云松哪里肯接受?“祖父是祖父,我是我,陆村正可千万不要把我跟我祖父扯在一起,该怎样还怎样。”
卫宁儿眨眨眼睛舒了口气,这件事算是清楚了。但好像不是被她澄清的,而是陆宝山不知怎么想起来向云柏招呼过的事,跟眼前的他俩对上了号。这让她心里感觉不太舒服,但也没有办法。
好像墨汁入水,天色一下子暗下来,周围零星的房舍和道旁的矮树野草衬着远处龙头山的暗影,像幅浓淡得宜的水墨画。
卫宁儿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想起来那天在庙里,那个时候她脑子还沉浸在首次跟陌生人冲突的印象里,好像确实没怎么在意向云松说了什么。现在终于有了印象,向云松好像是跟陆宝山说他原先是走镖的。
卫宁儿这么想着,还是如同那日在庙里一般有些赧然又有些歉意,她没能澄清,还又一次忘了向云松说过他是做什么的,而只记得那对联似的两句话。
“对不起,我忘了。”她抱着那袋子钱,在夜色中仰头看向面前的男人,“我以为,你做的就是你说过的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还有闯荡江……”
话没说完就被向云松打断了,“不要再说这些,记住我原先是走镖的,是个镖师。”
说这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但不是因为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他的女人,而是实在羞惭得慌。
那些羞惭堆在他头上,好像把脖子都压垮了。无比庆幸此刻天色已暗,夜色毫不犹豫地做了他维护男人自尊的同伙。
向云松从不觉得袒露自己的理想是件羞耻的事,所以在开始闯荡江湖的那四年里,无论是因为真的喜欢这种自在无拘洒脱来去的日子,还是只是为了在当初不愿跟他走的卫宁儿面前展示那种生活有多舒坦,他都极为高调地宣扬自己的行事宗旨和追求抱负,诸如“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闯荡江湖打抱不平”这种话他一直挂在嘴上,挂了四年。
可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卫宁儿嘴里说出来,会让他如此难受,难受到当时在庙里根本不敢接话,事后,在跟着陆宝山去落了户之后,也不敢再提起。
没想到现在卫宁儿又一次提了出来,这次让他还是羞愧难当,都要庆幸夜色的掩护。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幼稚又愚蠢,真把自己当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侠看,以为用几下拳脚功夫就真能救他人于危难和困顿。
结果回到家里不过两个月,就天翻地覆了。现在的他,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守护好眼前这一个人。他没那么大的能力,不是救世主不是神,他就是个小人物,跟走镖时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手,能攀关系攀关系能扯渊源扯渊源总之以和为贵的做法没什么两样的小人物。
“好。”卫宁儿点着头,直觉向云松有些奇怪,跟那天在庙里一样,但她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
向云松抬眼看她,夜色中他其实看不清卫宁儿眼里有什么,但心里就是知道她的眼神一定是疑惑又单纯的,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出神。
他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伸出去,把卫宁儿揽进怀里,吻着她的发髻,感受她的体温。
卫宁儿被他这样的举动弄得有点懵,更多的还是羞涩,毕竟这是在路上。但好在向家祖屋所在的这个地方已经成为村里的边缘地带,路上经过的人很少,天又黑,应该看不到他们的举动。
她抱着钱袋子,手中的安全感加上被怀抱的安全感,让她心里有了很多的柔软暖沉。“从来没听你说过走镖的事,听得最多的就是之前说的,我就一直记成这个了。”她自然地解释着,把脸贴在男人胸口,听他的心跳。
向云松叹了口气,“走镖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挣得不少,但不是件爽快光鲜的事,所以以前,我不太想说。”低头看着怀里单纯温顺的人,向云松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脸上发烧,就连声音都低了很多,“只不过,问亲戚要回租子这种事,仰赖的都是走镖的本事,而不是……那什么的经验。”
“那就已经很好了呀……”卫宁儿抬头仰视他,黑暗中看不清楚向云松的眼神,让她把赞扬的话说出来就变得不那么有压力而容易了很多,“在我看来,这样走镖的本事,可比那什么的好多了。那天在庙里,我还担心你一发火就把陆村正的堂弟打一顿呢。”
向云松哑然失笑,怎么会?他们要在溪口村生活下去,怎么可能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拳脚?
“而且这样不动手就能把租子要回来,也是太厉害了。换了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你真这么想?”向云松问道。他从前虽然走镖时都是挑着镖物价值高路程远风险大的镖接,这是为了体现自己天字号镖师的价值。但实际上,内心深处,还是无比希望所有的走镖原则都在山贼们面前失效,他好直接动手杀他们个天昏地暗。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一年只走半载的镖,另半载直接就去杀贼人们个天昏地暗了。
当然,必须师出有名,扯上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这样的大旗。
所以内心深处,他并不真正喜欢走镖这个行当。
但眼下,在怀里这个人眼里,却突然发现了不一样的结果,原来走镖时的忍耐与坚持,竟然也有比快意恩仇好的地方。
“当然!”卫宁儿肯定地说着,继续把脸贴在他胸前。黑暗对她一样地友好,一些不敢展露的小眼神小动作甚至小性子,在此刻就可以悄悄实施一下,虽然她自己其实只感受到自在,而不真是有意要实施。
“不过,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也没什么不好,有能力帮助别人,总归是好事。”卫宁儿脸冲着他的胸口说着,“那日陆村正的堂弟说什么行侠仗义不是个营生,我其实不信。”
想起来那日卫宁儿激动着嗓门跟陆宝云快要吵起来的样子,向云松于是心头一阵热,好像一瞬间从心的每一个窍眼里勃发出来的一样。他一紧手臂把卫宁儿勒了一下,“傻瓜,陆宝云说得没错,行侠仗义的确不是个营生,总有一天会做到头的。”
低头看着怀里好像再想反驳之语的人,“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
这话有点太火辣了,卫宁儿脸上发烧,放弃了之前的问题而直接对他这句话做了注解,“你说得多的,我当然信。”她说着抬起头。
向云松不说话了,两个人在黑暗中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坚持对视。
半晌后,“卫宁儿,你怎么这么傻……”向云松轻叹着,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低头准确寻到她的嘴,吻了上去。
两个人怀抱着不多的一袋钱,拎着一个装着第二天早饭的食盒,在离家不远的路边拥吻。
这个吻并不如同往日那般火热直接,而是带着温柔和亲昵,像小池塘里两尾嘟着嘴互相交换泡泡的鱼儿,浅尝辄止,又缠绵继续。
可是向云松心里却天崩地裂,轰响如雷。他终于,活成了那些他从前看不上的镖师们的样子,为了生活奔波,为了糊口努力。
但,如果是为了怀里这个人,他毫不犹豫地相信,这就是他想要的。
夜色深深,春意浓浓。
只不过,等回到祖屋,收藏好钱,两个人洗浴一番躺到东屋那张用门板和稻草以及床褥临时做成的床上时,气氛还是又发生了变化。
在灯光下,所有之前黑暗中萌生的男人女人之间最自然的模式此刻迅速式微,向云松侧眼看着身边脱到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交领上衣的人,心里一阵不甘心上涌,他眼珠一转,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卫宁儿,你想起来要给我什么东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