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灶房,给自己和向云松盛了两碗饭,坐着跟林氏夫妇面对面比赛着尬吃。这顿饭结束时,林百祥跟杨氏还没缓过劲来,向云松跟他们说走了的时候,也就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句。
卫宁儿于是也再不客气,提了食盒去灶房,把晚间吃剩的菜饭盛了两碗放进食盒,见到碗橱里放着一大盆蒸好的菜饼,她也很干脆地倒了小半盆到自己盘里。明天就不来搭伙了,下顿可是实打实地要自己做了。
出了林家院门,向云松拎着食盒,卫宁儿拎着那袋子钱,两人沿着村道慢慢向西走,向家祖屋就坐落在溪口村西边偏南的角上。
说起来,溪口村算是依山傍水。它位于龙头山东侧的山脚下,七星与龙潭两条溪流从龙头山南北两侧环绕过来,在此汇合成松溪,向东浩荡流去。
两条溪流冲刷出的小小三角洲,与龙头山状似龙舌的山脉前端合在一起,成为一块一面依山三面傍水的沙洲,溪口村便坐落在其上。与七星溪以南龙潭溪以北的诸多村庄合而成为双溪镇。
溪口村位于双溪镇中心,虽然地势在整个双溪镇不算高,出入也没有七星溪以南和龙潭溪以北的村落方便,但许是龙头山风水绝佳的原因,近百年来这里都没发生过大的水涝灾害,双溪环绕的结果除润泽了龙头山一带的无数茶树茶苗之外,便只是滋养了这片土地上靠水吃水的人们。
溪口村的人口也因此多了许多。最早村人还多少担忧可能的水患,修建房舍多靠近西侧龙头山脚下,而远离东侧的双溪交汇处。但这几十年来,村人越来越羡慕双溪外别的村落靠近水还靠近桥,外出做工也方便,于是房舍修得越来越向村东靠近。
林百祥家就是一个例子,他新盖的三间瓦房往东没几十丈就是双溪交汇的溪口了。而向家祖屋因年代久远,就还坐落在村西侧的山脚下。
四五十年前,向崇朝功成名就回乡修缮祖屋之时,村人还争相向西修房,以期蹭上他家的上好风水。但后面几十年,绝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什么好风水都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重要,也就放下了蹭风水的念头,改而奔自己的生计去了。
天还亮着,春末傍晚的山岚湿气与双溪的水雾混在一起吹在身上,舒爽中带着凉意。路上碰到的村人不多,这个时候多在家里吃晚饭。两边的房舍门窗缝里透出来的光亮,和着儿童的笑闹声父母的斥责声以及间或响起的狗吠声与随处可闻的虫鸣蛙叫,合奏出一曲世俗又热闹的乡村小调,与过去向家深宅大院的寂静无声完全不同。
这段时间里最初对这种乡野风情还有的新鲜,虽然已经被要租子的不易磨掉不少,但此刻沉甸甸的银钱在手,卫宁儿心里还是实实在在地有了不少安全感,此刻对于这种乡野风情便再次有了欣赏的能力。
当然,还有身边这个男人。
这半个月来顶着林百祥两口子的脸色斗智斗勇,要是她做主,估计早就放弃了一二十回了,还好是向云松。
虽然从小到大他都不知脸皮为何物,嘴巴又利索,在卫宁儿印象里,他这两样本事都跟负面有关,仔细想来似乎都被他用作了欺负自己和向云荷向云柏,倒是从未见过有做过什么好事。
“向云松,你是怎么做到……”她拎起钱袋子抱进怀里,挑着词儿开口,真心实意想要赞赏一下身边这个人。
“什么?”向云松转头,看她那蹙眉思索的样子就大致猜到她想说什么,不过他才不会直接回答呢,就等着让她问出来。
“嗯,就是……”卫宁儿吭哧了半天,想来找词赞扬向云松还真不容易,小时候她可从来没想过向云松这样的人有一天还能得到她的赞扬,“你是怎么能……”
向云松见不得她吞吞吐吐的样,耐心即刻到头,“想问我是怎么能把租子要回来的?”看卫宁儿不说话了只抬头看着他的样子,也就只是淡淡一笑,“要知道,你相公原来是做什么的。”
卫宁儿有点傻眼,她其实并不知道向云松到底在做什么。过去几年,向云松只在过年时回来,回来了必然在饭桌上滔滔不绝讲他的闯荡江湖经历。那时候她有听过,偶尔也会顺着想象过,但大多数时候,是看着他跟昊儿一大一小成为全家人的焦点,然后不由自主就开始黯然神伤自己的处境,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然后就没有然后。
现在这个时候可不能直接说不知道了,她于是斟酌着字词,反问道:“不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吗?还是闯荡江湖打抱不平?”
话说出去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昏暗下来的光线中,看不清向云松的神色,只是他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住了。
卫宁儿直觉她说错了,可又不知道错在哪。小时候她要是说错什么被向云松抓到,那可是要被嘲笑上很久,恨不得鞭尸三日那种。就是现在这半个月的相处下来,她也彷如回到少年时代,没有几天不被向云松数落的。虽然她不理,就当他跟啄木鸟似地只是拿她磨嘴皮子,也就过去了。
可是眼前向云松什么也没说,她一时也就不知道怎么开口。正想问,便听他说道:“看来我是要跟你好好说说我原来是做什么的,免得你跟那天似地答不上来,弄得我差点被村正当坏人抓走。”
向云松的声音有点闷,话说得很正经,语声中却透着复杂莫名,让卫宁儿忽然再一次想起几年前被向云松从他床上放走时他说的那句“别再来了,皮外伤而已,不劳记挂”。那时候他从声音到话语到语气,也是这样,听了让人无端生出一些莫名,甚至难过。
卫宁儿抬眼看过去,向云松已经转过身来看着她。此时他们已经走到祖屋附近,再往西几十丈,就到了龙头山脚下,那里有个山水庙,是祭拜龙头山山神和双溪水神,以及土地公的一个小庙。
向云松说的,就是来溪口村第二天早上的事。
那日他们从旗山镇的向家祖坟场出发,两人一马行了两个时辰后到了溪口村。半路下起了雨,到向家祖屋,天色暗下来看不清楚房内一应事物不说,关键是修完房顶和四面墙的祖屋门窗都已腐朽,天一下雨,雨水洒进来,弄得每个屋子都潮湿不已,加上修缮后的一些残砖碎瓦堆积着还没清理过,整个祖屋根本不能住人,就是临时打个尖都很难。
卫宁儿见了二话不说立刻动手,决定搬出一块稍微干一点的地方来过夜。向云松却一点不着急,拦住她说只管跟他走,他能找到住处。
卫宁儿说这种乡村也没有旅店,到哪找住处?向云松一边把带来的衣物用具从马上解下来,放进屋里稍微干燥一些的地方,然后说按照他闯荡江湖的经验,找不到旅店的地方一定有破庙,破庙就是专门用来给闯荡江湖的人住的。
卫宁儿心想他俩又不是闯荡江湖,哪来破庙这种东西配合他们?但事实是,向云松带着她不仅真在山脚下找到了一个庙,这庙还一点都不破。
向云松便解开马,牵到庙后的山林里,让它自己找吃的。他跟卫宁儿进了庙,摸到供桌前的蜡烛,用火折子点燃了,之后看了看左中右三侧分供着的神像,“原来是个山神水神和土地共享香火的庙。”
想来溪口村人够实惠,竟然把三个神塞进一个庙里一起拜。
两人坐在小庙的门槛上吃了些带来的点心和干粮,卫宁儿就着外面的雨水,把食盒里的地灵们润了润,权当它们落户溪口村的第一餐。
庙小,就这么一间,到底找不到更隐蔽的地方睡人,向云松从神像后找到一些干稻草,在中间的土地神供案前找到块地方,铺了上去,又把刚才从祖屋的行李里带过来的薄被垫在上面,另一床薄被就当做盖的。
他脱了鞋子和外衣率先躺了进去,然后招呼卫宁儿,“过来躺下,跑了一天路,累坏了。”
卫宁儿坐在这个临时的“床”边缘却犹豫了,三个神像眼皮子底下跟向云松同睡一个被窝,好像不是太好,毕竟她以前去罗汉寺求拜,那是大夏天都要穿得正正式式的。
而且这三个神像六只眼睛的视线可都是交叉在他们所睡的这块地上,这感觉就像众目睽睽之下干坏事,还是在德高望重之人的睽睽众目之下干坏事,真是有够羞耻的。
但没等她犹豫多久,人就被向云松伸过来一条手臂给揽压了下去,“想什么呢,犹犹豫豫的,赶紧躺下。”
卫宁儿被他按睡在他身边,也就放弃了挣扎。只是,跟向云松一个被窝到底还是极不习惯,他们平常一直都是一人一床被子睡。而且,最重要的还是那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有过肌肤之亲。
那晚奉命圆房结果半夜失火,之后向家经历一系列巨变,重压之下,两人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精力理睬其他事。是以到了现在,卫宁儿对于与向云松同睡一个被窝,依然敏感非常。
这个时候,在三个神像的六只眼睛之下,就更是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向云松觉察了,搂了一把她的肩,“怎么睡得跟根柴棒似的,你紧张什么?”
卫宁儿自觉睡在外侧,感觉比向云松更直接接受六只眼睛的监督,“向云松,这样不太好吧,感觉好像……”
“好像什么?”
“……有人,看着……”
“看着什么?”
“……”
“你啥都没干,还怕被看?”
“可是……”
正犹豫着,便觉天旋地转,省悟过来的时候,她人已被向云松半扯半抱到他身上。面面相对,卫宁儿脸上迅速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