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难以想象的黑洞。
这些日子来让他留恋不舍的那些甜蜜与安心,即刻就会成为让向云松恼羞成怒的噩梦。只是想一想,他就替向云松尴尬,要怎么把自己昏了头说出来的话跟他这个假女人收回来?
难堪到惨烈。
卫宁儿想不出答案,又习惯性地想去绣那个团扇面,但这一次,看到那扇面上快要绣好的几支荷花时,却又还是扔下了。
毕竟他的绣工再好,也没有珠翠坊金镶玉的步摇值钱,还是两支。都说情义无价,但承载情义的礼物,却总是有价的。然后人人都用这有价的礼物,衡量着所谓无价的情义。
卫宁儿干脆又掏出书来,对照着书上的说法练习使用那套工具,甚至让淘春采来了一把树叶,照着书上蒸青、揉青、研青、上模的步骤,动手仿练制作蒸青膏茶。
向云松回到三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正屋冷冷清清,东侧屋热火朝天的情景。
他把买来的东西放下,抹了把脸换身衣裳就去了东侧屋。只是他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抱臂看了许久,那站在桌子前不断来回取用各种用具的人也愣是没有发现,还是身后进门来的淘春喊了声“少爷”,那人才回过头来,“你回来啦。”
向云松失笑,迈动两条长腿走过去,看着那满桌的东西,“咱家是明日就要采茶了,还是后日就要卖茶了,怎么你这个当家主母要忙到这个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话用词听着有些熟悉,卫宁儿放下手中的茶罐,“就好了,我试试这个茶模好不好用。”他左手把按进了茶膏的茶模轻轻扣在铺着细麻布的桌子上,右手用一把小木槌轻轻敲打茶模。等整个茶模背后都敲打过一遍,再小心取掉茶模,一个三寸径的茶饼便做成了。
向云松凑在她肩后看她这细致用功的劲,忍不住不满,“荷儿刚才说你今天晚饭都没去吃,让我回来务必看看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早知道你要忙成这样,我就不让管家给你置办这套行头了。”
卫宁儿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午后向云荷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滑过脑海,她还是在担心自己因为她跟王氏走得近而生气了把她拿王氏两支金步摇的事跟向云松告状吧,所以先到向云松那里打点一下,用着关心他身体的说辞。
实际上他在这个东侧屋住了这两年多,向云荷进出三进虽然不算多,但回回来都是到西侧屋坐坐,看王氏出门带回来的那些漂亮衣裳和稀奇玩意儿,哪曾想到过到他这个东侧屋来坐坐,跟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嫂嫂聊聊天呢。
回头一看,身后人眉头微皱,眼神是跟他人一样,从来不加掩饰的直白,此刻那直白的内容是如假包换的不满加不解。
回廊上那两个丫鬟的闲言碎语也又响起在耳边,现在想起来还是有几分道理,向云松的确不缺干茶工的人。
他缺的是一个像样的少夫人,一个完全的女人。
向云松见她又如过去许多次一样停了手中事情陷入出神和茫然,侧后方望过去,她的侧脸弧度依然保留着一点小时候曾经圆润的影子,一时间心里漾起一阵柔软,心里那点不满闪了闪,便如一朵不起眼的浪花淹没在了复杂莫名的心绪里。
向云松上前倾过身去,两臂张开把人围在身前,两手把卫宁儿双手的东西扯出来放在桌上,再握着她的双肩走向门口,“回房了。”
但此刻的卫宁儿,心里卡满了太多的情绪与想法,乍然间听到“回房”两个字,那脚步不由自主就滞涩了起来,“我还想再试试焙茶。”他仰头看着身后人迟疑地试探道。
“不行!”向云松干脆利落地截断,“这都快戌时中了,你不睡觉我还要睡觉呢!”
“睡觉”不“睡觉”的,让卫宁儿脚下又是一阵滞涩,他抱着手臂弓起身子意图刹住脚步,“要不你先……”
后面的字还没出口就被向云松截断,“不可能!你别忘了咱俩才成亲多久,你就要跟我一起睡!”
话说着,向云松手上加大了力度,半抱半推地把人弄出了东侧屋。
进了正屋卧室,看到桌上几盘已经摆上盘的精致糕点,卫宁儿心里一软。那几样糕点看着样式新鲜,应该是向云松刚从县城买回来的。
向云松把她按坐到凳子上,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羹,“把这个吃了。”
卫宁儿没法,接过燕窝慢慢用调羹搅着。向云松也在对面坐下来,审视的眼光投过来,让卫宁儿蓦然想起成亲那天晚上当他说来了月事时向云松的神情。
他开始心乱,向云松今天比往常沉默,态度透着少见的正经。他本来就才这么几天与他正常相处的经验,此刻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何况自己心里也装着这么多的事。
向云松看了他一会儿,想想还是咽下了已经翻滚到喉咙口的话,下巴朝着旁边案几上那个荷花团扇面一撅,“还不如绣这玩意儿呢,要是你实在闲着没事干。”
卫宁儿突然就觉得这燕窝炖了那么久,居然还是梗着喉咙难以下咽,看来他是真没有吃这种补品的命。
他强制自己又吃了几口,然后起身走向床后浴房,“我去洗漱。”
“等等,”向云松也站了起来,“把这个带上,一会儿试试。”他说着取过桌上一个花色的包袱,塞到卫宁儿手里,然后把她推去屏风后。
卫宁儿进了浴房关上门就打开了那个包袱。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到底心情又变得鼓胀而激荡。这件衣裳做工样式虽然不是当年的样子,但那熟悉的料子和手感到底还是在提示他许多许多东西。
他压下凌乱的心绪,把衣裳搭上屏风旁的衣架,开始慢慢拆洗自己。
之前淘春在浴桶里放好了洗澡水后就让他打发去睡觉了,这会儿也不在浴房里伺候。卫宁儿脱完衣物,自己进了浴桶缓慢又细致地洗头洗澡。
午后在东侧屋想到的跟向云松坦白的念头在这件衣裳的引诱下开始重新打转。这块他心头的大石,他人生的绊脚石,如果真的动手搬下来,会不会把向云松砸跑?
低头看泡在浴水里那截子还没小手指长的多余物件,卫宁儿心里涌上无尽的悲哀与难过,要不是怕没命,他早就想拿把刀剁了。就这么多出来的一点点,把他整个人生妨害成了这样。
他在浴桶里不知道泡了多久,直到水快冷了,才起身擦干身体和头发,穿好上下里衣后,把发髻放下来梳理。
一边梳理,一边看着那件衣裳不停思虑。如果真的要说出来,是循序渐进,还是和盘托出?是暗示引导,还是直率坦白?
他把长发简单地挽起来,拿过那根羽纹簪,指尖抚过簪身背面那几个字,轻轻插上鬓间。
向云松在外面敲门,问他好了没,再不出来他就进来了,不然都要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卫宁儿只好应了一声“就好了”。
没有时间再纠结了,只能交给命运,临时决定。他把那身衣裳穿上身,然后拉开浴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