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向云松早间到前院书房的时候,书桌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放着那叠账本了。翻开账本,王氏软草似的字迹旁边是卫宁儿朱笔的标识,各种错漏都标示出来了。账本里还夹着一叠纸,上面详细写着各种疏漏的原因和范围,字迹一如从前,娟秀中透着清俊之气,就像她那个人。
向云松看了那字迹好半天才开始注意内容,一看之下才发现,向家这几年生意场面铺得不小,但盈余并没有账面上显示得那么多。好几笔买卖,都是买家付了定金,向云柳的货物还没从上游卖家那里拿到,而契书已经签订,定金也已经取得。如今要把这些商事了结,免不了要在退还定金的前提下再补偿一些银子了。
他把向行福叫来,两人对着账本又复核了一遍,发现卫宁儿的核算毫无差错,而原本王氏的记录则有一些疏漏。
向云松让向行福去联络几家客商,定下日子来府里结算。想了想,又让向行福把几家上游卖家也在同个日子请到府里来。向行福自领命去约请不提。
做完这些已快到中午,向云松正要起身出书房门,便见门口来了一个人,穿一身月白衣裙,内衬粉色夹衣,体态婀娜面挂笑容,正是此刻应该在后院养病的王氏无疑。
“二少爷。”王氏倚在门边,一见他抬头就抢先展开个笑容。
“姨嫂,”向云松招呼着。王氏此刻大驾光临,必然是跟账本有关,当下站定了向内一伸手,“进来说话?”
王氏却是换了个姿势,摇头笑道:“这时节我就不进门了,免得二少爷难做。”
向云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姨嫂真是替我着想,”抬脚一步步走到门口,笑道:“那就换我到门口来听姨嫂说话。”
王氏笑容更深,“二少爷客气了。”
向云松回以一个笑容,“应该的。”
这一番虚情假意下来,向云松真是在内心里给自己竖起大拇指,好家伙,这是遇上江湖高手了,水涨船高呀。
他跟王氏此刻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就隔了个门洞,说了这半会子话就一个哈哈来回打,知道的明白他们在避嫌,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调情。
眼见王氏再次换了个倚门的姿态,这次是连头都轻靠了一点在门上了,他估摸着着气氛也烘托得差不多了,“不知姨嫂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王氏咯咯笑出声,“二少爷言重了,哪有什么指教?我就是想来问问,二少爷对账本若有不明之处,可以当面问我。”
“哦,账本啊……”向云松拖长了音调,如梦初醒般,“倒确是有一两处不太明白,不过已经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王氏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后低头捋了捋耳边的鬓发,面上露出歉意的笑,“我才疏学浅,记性又糟,今日早间醒来才想起年初施家铺的一幅字画记进项时可能有疏漏,怕耽误了二少爷的事,这才赶到前院来告知一声。”
施家铺的字画,向云松想起来这就是卫宁儿另附纸注解过的那笔,王氏这个疏漏发生得如此凑巧,必然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故意。
当下呵呵一笑,“姨嫂放心,这点小疏漏不会有什么大碍,施家铺这笔账,我已让管家去约请施掌柜,三日后来向家庄结算。”
“哦哦,弄清楚了就好,”王氏收起意外的神情,露出一个更深的笑容,“二少爷聪慧过人,一眼就能看出账本疏漏,真叫烟茹佩服。”
向云松心说这误会可大了,明明昨日你这个故意的疏漏把他和向行福折磨得够呛,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姨嫂过奖了,我一介粗人哪有这个学问,这都是请教了嫂嫂才弄明白的原委。”
王氏的神情就有点僵,但立刻以更大的笑容遮掩过去,这让她精心细致敷过粉的眼角纹路有点不那么遮掩得住,“哦哦,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少夫人的学问也是很深的。”
转而又露出自责的神情,“哎呀,都怪我,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差错,还得去劳烦少夫人核算,二少爷怎么不让管家直接来问烟茹啊?”
她倒是不知不觉间开始自称“烟茹”了,自来熟得很。向云松呵呵一笑,“这不是姨嫂正病着么,病着再去麻烦姨嫂也不好。正巧少夫人掌管后院的月钱和仆从的工钱发放,我便让管家拿去给少夫人过了过目。”他顿了顿,看着王氏的那张自责的笑脸又加了一句,“这等小事,姨嫂不必放在心上。”
话说得有弦外之音,王氏也不好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只好自谦了两句后转了话题。
向云松见她还没有走的意思,寻思着这个王氏大约是想把本来生不出来的嫌疑硬给它生出来并坐实了,便开门见山,“姨嫂不如进来好好聊聊,这门里门外地,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吵架。”
王氏便又笑得咯咯作响,“哪能呢,烟茹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二少爷说一声,了结商事上若是有不明白的可以随时找两位舅舅,他们二位当年跟着云柳可是出了不少力。”
倒是跟秦氏兄弟互相推荐,向云松立时明白了,王氏此来除了试探账本之外,探听他对秦氏兄弟的看法,或者干脆说,试探他对弃商这件事的真实态度,恐怕更是重点。当下哈哈一笑,“不瞒姨嫂说,昨日两位舅舅才刚来过这里,的确对向家的商事提出了一些看法。”
“哦?”王氏眼前一亮,“两位舅舅怎么说?”
向云松一笑,“就跟姨嫂一样,两位舅舅也说,如果在了结商事上有什么账目不清楚的,让我尽管问,还提醒说这件事要尽快进行,否则年后购买茶山的银资恐怕凑不齐。”
王氏的面色便立时一僵,尽管她随即就笑着说“那二少爷就可放心了”,但向云松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意外和一闪而过的沮丧。
王氏在门口也没了谈笑风生的兴致,随意客套了两句就走了。向云松心下了然,从王氏到秦氏到秦氏兄弟,这一整条链子算是清楚地串起来了,他们都想让他做第二个向云柳呢。
向云松坐回向云柳从前坐过的椅子上,想着这一个小家里就有如此之多的江湖风云,母子情、甥舅谊、枕边风,这三股力量一齐使将出来,也难怪他哥考了秀才后就不得施展才华的读书人节操承受不住这多方力量的拉扯,最后生生就崩了。
这一番,他干脆地将他们的想法摁下去了,也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对两个舅舅他其实也不想就此把他们硬给撂在半道上。想了想,还是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俩一个机会。
他把向行福叫来,嘱咐他将几个客商的会面日期告知秦氏兄弟,让他俩也一起到场。届时向家退出买卖,秦家如果有意向,只管继续与那些客商和上游商家们继续做买卖便是,向家绝不会有意见。
午后他让向行福差小厮将向东海父子叫来,打算将向家田产清理一下,划定出需要变卖的,以筹足银子年后买茶山用。
向东海一家住在旗山镇旗尾村,离向家庄不过五里路,但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向云柏才姗姗来迟,且只有他一个人。
“二哥。”向云柏气喘吁吁地站在书房门口,将一袋子小鱼交给丫鬟,“午间在双溪打的,做个下酒菜。”
向云松不免奇怪,“怎么只有你一个,你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