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宁儿最先反应过来,摇着头,面上却不是羞惭,而是万般悲苦难过,喊了一声“祖母”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似断线之珠不绝如缕。
向老夫人回头看她,“宁儿,别推却,让祖母安排,祖母一定要把你安排得妥妥当当才能安心走。”
秦氏目睹这祖孙二人的一番往来,酸楚的眼泪即刻落下来。再怎么样,儿子还在灵堂上躺着,尸骨未寒,儿媳就要另寻他人。这种事情,让她这个自小在村镇长大的女子着实难以接受。
可是对这个官宦人家出身,知书达理也心性刚毅的婆婆,她又一向犯怵,两相一冲突,她只得弱弱地喊了一声“婆婆”之后,以更大的哭声来抒发难言之语。
她的哭声把身后王氏怀里的昊儿吓了一跳,昊儿瘪了瘪嘴,抬头问他娘,“娘,太-祖母要把大娘怎么了,为什么祖母哭得这么伤心?”
童言无忌,然而无忌的只是孩子不是大人,王氏皱了眉头,“这孩子……别问,娘不知道。”抬眼看了看周围,见到前排立在向老夫人身后的卫宁儿双肩抖动的哭泣身影,又看到眼前秦氏捂着脸不断哀哭的情状,心情不由更烦忧了两分。
灵堂侧方,秦永安面无表情,似乎仍保持着震惊的样子。秦永全之前被向老夫人呛了几句没了声响,这会儿听到昊儿的童言童语,脸上即刻有了表情的裂隙,看好戏的神情渐渐有些藏不住,被秦永安瞪了一眼提醒之后就低头借机掩饰了去。
对面的向东海此刻却活了过来,伸手向后一薅向云柏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儿啊,该你了,赶紧上!”
向云柏先是一愣,抬头见向东海一脸“你懂的”的神情,顿时不可思议起来,气急败坏地低叫了一声,“爹!”
向东海压着声音“嗐”了一声,“别跟我装蒜,你爹我还能不知道你小子那点小心思?我跟你说,眼下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赶紧提出来,你大祖母肯定不会亏待你……”
“爹!”向云柏着急又无奈,“大哥还在灵堂上躺着,我……”说到这里又自觉说漏了嘴,硬着头皮往回找补,“我说什么说?”
向东海恨铁不成钢,“蠢小子啊,别装了。你大祖母的话你没听见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给我赶紧的……”他扯着向云柏的手臂把他往外推。
向云柏不从,两个人暗自较起了劲,最后向东海一脚把他踹到了前面。
向云柏踉跄了一步,像个上朝时皇帝问有谁愿意替朕出征时被心存不轨的同僚一脚踹出朝官行列的倒霉蛋,迎着堂上许多人的眼光,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自己出列的原因,“大祖母,柏儿……”
众目睽睽之下,向云柏终究承受不住,抬头的视线开始躲闪,却在看到向老夫人身后那道清瘦素白的身影时又停住,鼓了鼓勇气,“柏儿想说……”
身后向东海看着着急,上前一步,“伯母,柏儿这孩子忠厚可靠,他……”
堂前向老夫人看着这两父子的情状,短暂的诧异过后,瞬间明了了他们的心思,点着头,“柏儿是个好儿郎,我向家子孙,无论嫡系旁系都是好儿郎。只有柳儿信错了人,走错了路,还没了机会改,只能由旁人替他担这个责了。”
也不给向东海说话的机会,扬高了声音,“柳儿的责要有人担,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松儿责无旁贷。”
她再次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所以,今日当着众位亲朋好友的面,我做主,将宁儿的终身托付给松儿。松儿娶宁儿,既是为柳儿担起该负的责任,也是为向家还上卫家的恩情。”
清晰明确的几句话,再次震惊了灵堂上的众人,也将向东海的念头砍了个一刀两断,给了向云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重重一击。
向东海尴尬了数息就反应过来,退回去时候一把将低着头列在前面的儿子一把扯了回来。向云柏被他这一扯踉跄了一步,视野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他心里那个原本来不及茁壮的念头经此一动却如野火春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一把甩脱了向东海的手,兀自低头站在原地不动。
“松儿,”向老夫人走到跪着的向云松面前,“祖母此番不是来问你愿不愿意的,当年若不是宁儿的祖父倾力相救,你祖父早就殁在战场上了。别说你,就连你父亲都不会有。向家的今天,说是宁儿的祖父给的也不为过。所以,在宁儿的事情上,祖母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向家子孙?”
这一问,将众人的眼光齐聚到了向云松身上。向老夫人整个讲述过程中他一直延续之前承诺弃武从农时跪在地上的姿态,犹如泥塑木雕一样听了个前人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讲到最后却突然变成要他这个听众来当说书人继续讲述,向云松本已麻木的心绪此刻有种天外飞仙般的不真实感,好似皮影戏中那些个被匠师操纵的影人。
之前就一直在反复说的事问的话,答案岂有第二个?
向云松之前定定低头看着地面的眼神缓缓动作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叹气,还是只是在反应一个向家人应该有的反应,他听到自己沉声答了句“是”,这是作为向家子孙唯一的答案。
可是作为向云松,他觉得还需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眼前晃过许多人影,年少时的向云柳向云柏向云荷,还有卫宁儿,那一张张笑脸,和一个个曾经快乐或不快乐的瞬间,还有那些在江湖上奔波闯荡的日子,那些路上见过的人世百态,以及,唐心予的笑颜,倏忽间都在眼前如流水滑过。
几番张嘴,几番闭上,最终,出口的话却是无比庄重正式,像是不曾看过那些画面,不曾有过那些想法。他说,“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嫂嫂,替哥哥,为向家。”
说完这些,心头之前一直的挣扎冲撞似乎一下子去了。向云松慢慢站起来。然而,下一刻,却是如追日的夸父终于力竭一般,轰然倒在地上。
一夜的辛劳赶路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有各种身为向家子孙的承诺,终于将他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