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夫人低头转向向云松,换了口气,“松儿,你祖父曾经说过,向家祖业不是田产桑麻,而是茶园。向家人一直有个想法——种出当世名茶,让全大云的百姓都知道向家茶,喝到向家茶。当年解甲回乡后,你祖父一直想要回到故乡溪石村重新种茶。只是那时你们还小,一家上下靠着早已荒废的茶园,怕是过不下去,只能先用积蓄的俸银买了田产以维持生计。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二十多年,你祖父终也没看到向家的茶园。”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再次转为郑重正式,“现在,我以家主身份命令你,将你兄长丧事办完之后,遣散前些年新买的奴仆,变卖七成田产桑园,得钱回溪石村重新置办茶园,种茶炒茶,实现你祖父的遗愿。”
这话一出,不光王氏脸色变了,就连秦氏也惊得从丝帕里抬起头来。另一边的向东海更是错愕。向云柳的买卖赚钱,奈何他跟向云柳只是堂叔侄,还是靠着向崇朝在世时与他的叔侄关系才让他套上了跟向云柳的叔侄关系,得以打理到向家闲置的田产桑园。
现在向老夫人一句话要变卖掉七成的田地,剩下的三成田产满打满算只够保证向家人自己的日常生计,不可能再有余田租佃,这就等于彻底让他绝了赚钱的路子。
没想到自己前脚就步了秦氏兄弟的后尘,向东海咳嗽了两声正要开口,手臂就被身后一只手一摁。转头一看,是儿子向云柏。向云柏冲他摇摇头,意思是让他别说了。向东海没好气地一甩袖子,把儿子的手甩掉的同时也极不情愿地放弃了这个念头。横竖看向老夫人这会儿说一不二的模样,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
管家向行福看了看向老夫人的神色,又看看对面站立的那一帮子面色惊异的仆从家丁,也在暗地叹气。
灵堂上只有向云松、向云柏和卫宁儿没什么反应,而向云荷则是置身事外仍是抹着她的眼泪,没听到一般。
“松儿,”向老夫人深长地叹了口气,望着面前跪着的向云松,语气转为深沉,“祖母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在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可是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如今,我们向家已是穷者,也该独善其身了。松儿,该你承担的担子,你不能推脱。从今往后,你哪也不要去了,好好把家里的祖业扶持起来。祖母相信,不拜将封侯,不闯荡江湖,哪条路向家子孙都能走出人样来!”
向云松诧然抬头,“祖母……”一时间却说不下去。他心里很清楚,向云柳倒下了,他再不可能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地去当他的“云里剑”,实现他的侠客梦了,少不得要接过向云柳的担子。可是种田采桑至少是他从小耳濡目染看着长大的,那个向家祖辈心中虚无缥缈的茶园和种茶炒茶他却是从未见识过,这突如其来的担子加上改行,让他心里混乱得可以。
眼前向老夫人白发中掺杂不多的少少一些黑发的衰老模样,这黑白分明的肃穆灵堂,还有眼前这一群的老弱妇孺,却也让他满腹话语堵在胸口,挣扎半天也只是定定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向老夫人却是一点都没有把他这种矛盾挣扎看在眼里,“你惯常行走江湖,善用武力,这是你的本事。正如你祖父当年学得一身本领投身军旅,为国为民奋勇大半生,最后却陷于忠义两难全。你这本事,若是不为钱财确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可若是为了钱财为了生计,那就跟卓家,跟江湖上的各个帮派,跟朝廷里那些想要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人没有区别。权力和武力,我们向家在这上面吃了太多太深的教训,你祖父的遭遇,你哥哥的夭折,都印证了这件事。权力和武力不是,也不该是我们向家人矢志追求的东西,一旦入彀,必遭灾祸!”
“松儿,祖母要你以向家子孙的名义应诺,从今往后,你必脚踏实地勤恳做事,把茶园和茶事扶持起来,不用武力来为向家谋利益寻出路。除了强身健体和自保,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得使用武功。你听明白了吗?”
“……”向云松不知如何应答,内心犹如滚水里煮着一团乱麻,半点头绪都无。万万没想到,竟然连他一向视为立身之本的武功也会在禁用之列。
如果不用武功,那他岂不是跟个普通农人毫无二致?如果真跟普通农人那样过一辈子,那他会是怎样一个人?这一生,会是怎样一生?
这边向云松心里七上八下纠结得可以,那边向东海却是忍不住了,“伯母啊,容东海说句话。”
他边说边甩掉向云柏的手,“云松跟云柳一样,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好习武,就跟伯父当年是一模一样的。您不让他去参军考武举,不让他为云柳报仇,要他去种田种茶,这些都行,可您不能不让他用武功啊。这孩子这些年可在江湖上闯出名声来了,这回您要让他不拿剑光挥锄头,这要让他如何自处啊?何况种田种茶这活,它出不了息啊。您看东海我就知道了,要不是这些年来您和我哥照顾,我……”
“你倒是说出几句真心话来了,难得呀。都是姓向,你不也好端端活到今天了,云松他怎么就不行?”向老夫人斜了他一眼,将视线转向灵堂前大大的“奠”字,语气转硬,“如果用武功是为了闯出名声,是为了光宗耀祖,那么早晚有一天,云柳的祸事还会重演!他当年从租地种田到一步步从商,到跟那些强人做买卖,到结交不良弄虚作假,到老虎头上拍苍蝇,你们这些人提醒他了吗劝告他了吗阻拦他了吗?不都是说着他有出息有本事有名声这样的夸赞之语,眼睁睁看着他招来杀身之祸黥面之辱,最后直挺挺躺在这里给你们当个教训吗?!”
撕开皮肉鲜血淋漓的一番话震得向东海哑口无言,也震得整座灵堂鸦雀无声。向老夫人说到最后劈了音,情绪激动之下还激烈咳嗽起来。卫宁儿和梅娥过来扶她,被她喘着粗气推开了。
她踉跄几步,弯腰把向云松从地上拉起来,扯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向云柳的棺木前,指着向云柳那张额顶“贼”字面目全非的脸,“他是你哥哥,也是我孙子,是我向家重视疼爱的长孙,却因为走错了路一步步被那些什么出息本事名声给祸害成了这样。你呢,你想重蹈他的覆辙吗?你想有一天也这个样子躺在这里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你也要跟他一样,不听不看不懂最后再死在这上面吗?!”
棺木内向云柳的脸因之前帕子被掀掉,而一直暴露在外,此时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狰狞可怖,也比任何时候更让向云松觉得怪异陌生,那种像针一样直刺眼睛的冲击感让向云松内心里更加翻腾,脑海里很多画面乱云飞渡般起舞,有小时候三兄妹和卫宁儿一起玩耍游戏的,有向云柳一板一眼教他们习字读书的,有站在镇口官道上与向云柳挥手送别的,也有早前与唐心予笑闹嬉戏的。最终,那些画面却在眼前飞奔离散,最后定格成眼前的向云柳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是他最信任的人。
“哥……”向云松喊出声来,两行泪潸然而下。他两手无力地扶住棺沿,撑着自己的身体。
平静之后,他转过身来朝着向老夫人双膝下跪,“祖母,身为向家子孙,松儿应诺,除了强身健体和自保,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使用武功,不用武力为向家谋利益寻出路。”
说完这些,他终是泄了力,之前要为向云柳报仇的念头这会儿已像南方冬日的散雪,一落地就化了。就连今日早间还在经历的那些年少热血的过往画面,都已如昨日黄花,缥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