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中秋后接秋分。该日昼夜等长,阴阳相半,天子龙躯常于此日朝月,以顺天道,立王尊。
即便不是天子,农人也常以此日为准,定农耕作息,唯独商者不以其为要务。复春楼亦然,往年大抵是随意度过,奈何今年有官人告老还乡,做回了店小二这一老本行。然其习礼数十载,见不得素人怠慢天地、不敬日月,硬是要在秋分礼月迎寒。富春楼的老板娘无法,便随他去了。
于是秋分这天,虽过了中秋,阳城富春楼却不见门庭冷落,仍四处显着节日架势,连带着旁第商户也做起了秋分的生意。
“来一来,瞧一瞧,秋分日吃秋分糕,保你来年考分高……”
“春时茶,秋分酒,来年好兆头~各位来壶秋分酒呀!”
热闹归热闹,但真要说起秋分该做些什么,恐怕只有复春楼里那位还乡的老人清楚了。就连复春楼的老板娘也没认真了解过,顶多是顺着长辈的意思招呼起来。
反正复春楼不缺钱。
如此想着,老板娘芍药收了凭栏看热闹的兴致,在前楼安排好事项,便要回屋歇息片刻。然而不待她行至房间,就听闻有客人在院内瞧见乌鸦,当即便顾不得歇息,径自往院内寻去。
尽管各家商户均以见得乌鸦为厄,但富春楼不比寻常酒楼。且不论廊柱雕梁皆可见得花鸟羽图,若细瞧店人衣纹暗绣,更见端倪:整座复春楼,竟是人人袖口内侧,皆用黑线绣着一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鸟纹——虽无仆佣宣之于口,然人皆以玄鸟为尊。
故而芍药虽假意安抚了受惊的客人,心思却全然不在此间,只许诺给人些许好处,三两句便将人打发走,兀自于院中张望开来。
若那客人瞧见乌鸦之言并非空穴来风,岂不是……?
满怀期望着四下瞧了一圈,丝毫不见那道熟悉身影。芍药不由得默了默,暗笑自己心急。但仔细想想,却又不怪她。楼主此番一别,已过两月之久。两月虽称不上长,却也是近半年来少有的情况了,山茶日日在她耳边念叨楼主多日不归,害得她也跟着心急了起来。
何况,旁人不知,她却是多少知晓些实情:楼主身负厄命,真真是有血光之灾。过去半年楼主一直在寻求逆命之法,如今不仅一去二月之久不说,还杳无音讯、踪迹全无,真教她不担心也不行。
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芍药不由轻叹了一声。自己这般瞎想,反倒像是在咒人出事,真是该多想些楼主好。何况楼主福大命大,身上更是系了他们一众人命,应为吉人天相,怎会轻易罹殃?
如是想着,女子重又携上讨喜欢笑,半是喜庆半是娉婷地移步,行如蔓生莲舞。然未至前楼,却突兀地调了个弯,转到了假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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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白玉盘,青青池上柳。夜从窗外入,梦自枕边来。”
一连串字正腔圆的诵诗声自假山后传来,原是那辞官还乡的老人正与孩童授课。青梅、翠兰、雏菊、山竹……几个到了年纪的孩子正愁没人照看,如今清一色地站作一排,小心地盯着老人手中的戒尺。
“……初成诗体,但你这诗有何意义?”老人对着长胡吹了口气,“你写这可称不上‘咏月’,这是日记,不过是取诗为体裁罢了。”
老人:下一个!
山竹:月落乌啼天,与友对愁眠。抬头望明月,低头作业白。(抄张继/李白)
老儒敲了小鬼一榔头:抄袭可耻,回去重写!下一个!
雏菊:昼时随鸣出,至夜同星升。时红又时金,天黑则皎白。
老头:……
老头:日之晃晃,月之皎皎,二者差异之大矣!
雏菊:先生?
老头:太阳和月亮不是一个东西!
……
芍药在一旁看得好笑,心下了然:瞧这仗势,昨夜老儒布置的、该是一首“咏月”的诗。而月,往往与愁思挂钩,一群孩子对着月亮,从何来的愁、又何来得思?只会暴露他们敷衍作业的事实罢了。
不过一个作业而已,老儒多半也没当回事,只是占些时间,省的这些小鬼闯祸。
如是想着,那厢老头吹胡子瞪眼了一会儿,又道:下一个!
一个孩子这才磨磨蹭蹭地背了开来。
“谁言嫦娥苦,我自羡其得。遥辞人间去,与兔共长河。”
这诗写得颇有些意思,却是离了题。
“……”老头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几步,望着身后一栏江水出神。
“先、先生……?”小鬼小心地觑他背影,老人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般,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昨晚光顾着看话本了吧?!”
“……是。”小鬼低着头。
老头哼了一声,又面朝江水:“此诗,若言情志,则过怠;若谈韵律,则不畅;何况我出题为‘咏月’,此诗更是离题千里,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