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升寒,万物归巢,本地人自然也不多逗留,只有这个人还潜伏在灌木中。若问其目的,其必将必将自命不凡地扬言,他要等待兔子自己撞在树上。
在这样的初冬,捕猎兔子本就不易。人们囤积粮食、祈祷好运,只为平安熬过每个冬夜。屯粮的过程何其漫长,人们需要终日劳作、晾晒粮食;若是想在冬天吃到肉,不是花大价钱去肉铺买、就是自己制作腊肉——但腊肉是腊肉,和新鲜的肉哪能对标呢?
他想吃肉,又没钱。然而架不住命里有福啊~就在不久之前,他凑巧碰见一只兔子傻乎乎地撞死在树墩子上,真可谓是天降好事——他是个很有远见的人,等兔子撞树岂不是比兢兢业业的工作轻松的多?
故而即便黄昏将临,万物将歇,他也锲而不舍地守着一座木桩,守着他的生财之路。
不幸的是,他睡着了;而这一睡,再醒便是深夜。
他自梦中方醒,睡眼惺忪间抬眸,周遭不知合时布满黑雾,与梦中一般无二。守桩人瞧了眼自己守着的树桩子,竟意外瞧见数只兔子瘫倒在地,气息奄奄,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不就发了嘛?真是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他一路捡拾着兔子的尸体,直到怀中满是这种雪白之物,捧尸若雪;他喜不自胜,很久才回过味儿来:他该回家拿个布袋。
月光透不过黑雾,光暗交织出朦胧的魅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返程,小心翼翼避开猎人的陷阱,满心窃喜。
然而路方行一半,他便觉耳畔喧嚣吵闹渐起,步伐轻快好似神仙。他仿若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然人不以其为恐怖,交融其中,神思迷离。
头顶扭动着五彩斑斓的光影,仿佛巨隙撕裂苍穹;人建巨塔直通天地,半空中探出的身体仿佛飘荡着的鬼魅,发出一阵阵欢愉的笑声。人皆着奇装异服而不以彼此为异端。守桩人抱着兔子瞠目结舌,直到有人前来邀请他。
于是再未归去。
诸般虚幻,倘若曾有一丝清明之时,便是耳畔隐约曾传来某段他无法理解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你能想象吗?他居然做出这种事。”
一个少女的声音。
“的确骇人听闻。”男性的声音回答道,“但小姑娘,你自己就是神的转世,你有每一世的记忆……你是否想过,那些人死亡后仍然是存在的?”
“……什么?”
“转世。小姑娘,他们可以转世。只要命格未曾消亡,他们就能一直转世下去。死亡只不过是这个过程中的一站。”
“……不。你怎么能这么说?”少女的音调显出怒意,“正是因为继承了每一世的记忆,我才确信我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亲人和爱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和感悟,他们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若他们能够见面,他们会成为朋友、会因意见不和而争吵,也会对彼此不以为然……如果因为世界说‘他们是一个人’,就将之视为一个人,这是对每一个个体的不尊重。而以‘可以转世’为由杀害他们,更是罪大恶极!”
男人的声音愉快地颤动起来:“果然你和我是一样的看法,小姑娘。不过主的行动我也很敬佩,所以我能帮你的也不多。”
“你有你的难处,我能理解,不用道歉。更何况你已经帮助我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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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兔子之人在林间倒下,身披黑衣之人从他身旁匆忙跑过,未曾察觉丛木掩映下的尸体。奇异的是,那名黑衣人身旁,有着一只纸花龙。
那只纸龙并非单纯的剪纸,而是真正的龙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纸龙被人精心打造,每一处纹理都经过设计和修剪。它在半空中飞舞,胡须随着身体飘扬。
黑衣人则行路跌跌撞撞,当她抬起脸时,便能自垂下的眼帘瞧出她极为困倦,以至于她不得不掐着自己的手臂,扶着树干前行。
“小姑娘,时候到了,没问题吗?”纸龙翻滚着身体,回头道。
“嗯。还有多远?”少女掐着人中,费力睁开眼。
“就在前面,再坚持一下,到山洞再休息。”
“……好。”
大雾弥漫,山色昏暗,黑衣人勉励维持着清明,目光却掩映着重重忧思。如此逃逸,所留痕迹深深浅浅无法遮掩,只怕会是最易被发现的猎物。
若是平日,苍茫大雾会是逃难者最好的保护,然而对于她来说,虽然直到现在仍无人追来,但只要雾在,就只会是将死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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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洞里储存有一些食物,估计能帮助你撑过几天。待雾散了,你再出去。”
纸龙的胡须随着身体摆动,“但若是雾一直不散,你就寻个不困的时候尽早离开吧!是成是败全凭运气。”
“嗯,好。”少女点头。
纸龙以身划圆,圆内的空气霎时扭曲起来,形成一个传送阵。少女目送着他,纸龙却眉头紧蹙,犹疑着转回龙头道:
“小姑娘,你……知道的,主他独自熬过很多岁月……他对时间、对等待的耐心,都不是短命的人能理解的。”
“嗯,我知道。”
“……那你尽早行动,不要拖太久。山洞不比蜃境闺阁,呆越久身体状态越差。”
“明白。”
少女言毕,目光落在半空中泛起涟漪的传送阵,游神一顺,忽然开口道:“既然你也不认可蜃主的行为,为什么不离开呢?”
龙身一滞,回身露出的双眸中悬着些厉色,少女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如果不开口,她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也没有退缩,直直地怒视着纸龙的眼睛。就算是道德绑架也好,她不能让蜃主身边有帮凶。
“小姑娘,你不困了吗?”纸龙摇晃着身尾,游走过来。
“你有什么非要跟从他的理由吗?如果没有,他已经不是一个值得被敬仰的神了!”
“他的确不是个值得被敬仰的神,但只要是神,就会有信徒。”
“什么意思?”
“小姑娘,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这次帮你才是过失,今后也不要把我当做什么好人,我会背叛你。”
少女蹙眉。她得其帮助,总还是愿往好处想,故而也没有基于对方是恶人去思考,而是优先猜测对方身有苦衷:“你有不得不跟随蜃主的理由?”
纸龙不由得叹息,不回头地钻入转送阵,只撂下一句话:“为了还愿。”
一直到龙尾彻底消失,周遭才再次安静下来。
不欢而散,少女却没时间思索更多,她整理好山洞内的物什,在一场不算舒适的睡眠之后,就携带着少量食物和一些工具离开了。
自她以乞儿的身份苏醒后,她就极易困倦,并且这种症状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加重。原因很简单,在蜃主找到乞儿的那个雪夜,乞儿已人至将死,魂魄松动,兴许魂已离体,却又在罗盘所下忆咒的作用下回归。
人有三魂,天、地、人。中以人魂载身份、承责任、系躯壳(qiao)、留世间。
尽管乞儿三魂回归,人魂与躯壳的联系仍受到损害,因此她记忆全无,且终日嗜睡。先前她都将此事当做再见到蜃主的代价,如今却不由得心生嫌恶。
而事情之所以发展至今,很简单,蜃主杀了人。
能想象吗?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因他而死,让这个人罪恶满身、罄竹难书,这个人却面无表情地回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