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浅面不改色地应着,若是平时,甚至可能有心同他玩闹,但他此时心情极差,便只敷衍道,“世事无常,美人难觅。飘然而去,我复何求?只得细细描摹于心。”
“呵。”那人轻笑了声,似是觉他好玩。然而易浅绝无嬉笑心思,只是撵着问道: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又何处能寻?不日必将答谢救命之恩。”
“我名为皕乌,在阳城……有一家酒馆。”那人弯起眼角,面上笑容春风如沐。“你一人无家可归,我本就打算携你同去。”
“不、不必挂心。恩公救我于水火,怎可再添麻烦。”
他哪里敢受他半分好意?自蔡闵一事后,他便知这世间恩怨绝无还清的道理,断不敢再与人纠缠不清。
更何况阳城离棋城相距甚远,他一酒馆老板,来这边做甚?
易浅脑中思绪万千,生怕被看出端倪。然而他刚低头阻绝视线,却察觉自己一身婚嫁衣裳早已褪去,被剪裁后铺在地上。发间一众饰品也被取了去,制成各式用品。
比如,他那精巧的细簪,就被皕乌拿去当做绣花针缝着,竟一会儿就用庙中挡帘裁出件外套披在身上……虽不伦不类,倒也保暖。
再比如,他那翡翠步摇,则被架在火上烤肉……他哪来的肉?
“那边贡品。”那人似是知他心思,如此应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答公子所疑,公子可也愿为我解惑?”
“知无不言。”
“甚好。”皕乌凑至他身边,拾起带子,一圈一圈细心缠在他手上。“你为何会在这里?可是受了委屈?”
易浅察言观色片刻,终究是神色漠然地睨他。这时他倒像是个正人君子了。然而那带子早已裁好许久,此人偏等他醒才给他缠上,心思不可谓不迂回曲折。
“我名为易浅,冬日求医途中被捉了去,醒来便是这幅样子,困在那轿中。”
“那个洞是你撞的?”
皕乌瞧着他,面上掠过惊异。他早已查看过那鬼轿,只觉人心险恶,竟造出这般物什。此物不宜久留,恐招灾祸,便拆了生火。
如今听闻易浅这般解释,再细想他们初见光景,他便猜到了什么。
“你可知,他们捉你做甚?”
“本城张家儿子被划做鬼新娘,要我来替他受罪。”易浅故作高深地叹道,“只是我毁了鬼轿不说,还偷吃贡品,怕是把那鬼得罪透了。”
“听你这话,倒像是不怕。本想安慰你几句,现在看来竟是我看轻你了?”
“哪有。自是怕的。”易浅挑着舌尖,“恩公实力过人,又不远万里从阳城来此,必是身有要务——可与那鬼新郎有关?”
“我既得恩公做陪,想必虽不至性命无忧,也能苟活片刻。”
皕乌怔愣,适才发觉此人眸中颇有些活泼劲儿,只一瞬便显出画龙点睛般的盎然。他心思千回百转,终是压低声调:
“那毕竟是鬼物,我自身难保,又如何保你平安?”
“那便是易浅命贱,恩公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皕乌忽的变了脸色。他近乎漠然地瞧了他一眼,收手而立。
他自上而下睨他,言辞过激好似在对易浅下发裁决:
“何为命贱?天下苦主,无怪乎此。我本欲杀你,却敬你求生甚苦,硬是陪你玩这般久,当真是浪费时间。”
易浅怔然,只觉此话格外刺耳,荒谬无理。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辩驳,只像是茫然地凝着他。
渐渐的,他也撕裂了伪装,显出杀意。
“阁下当真是大言不惭。我虽自认命苦,却也无非平和论之,怎就叫你生敬复嫌。”他眸中似有鬼影曈曈,“杀人自是容易,是非评判只会更甚。君今以我一言而决,后必以一决而悔。既要杀我,易浅旦死何妨?”
此番诅咒,不可谓不恶毒。然而那受骂的人却凑近他,一手搭着他的肩,专欺负残废动弹不得,在他耳边道:
“好一个平和论之。”他笑起来,“那我们便来论一论,你同那乌鸦是什么关系,值得你如此这般恨我?”
易浅牙关紧咬,侧头拉开距离。他自觉小心掩饰;更何况要人以命抵鸟,过于异乎寻常,不该轻易猜到才是。
他知此恨大逆不道。但人常害他,只那乌鸦念他好,他为它离经叛道,又何妨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那鸟也无非一不祥物。你在意他作甚?且不论其奇丑无比,若是两只乌鸦在你眼前,你分得清哪只是它么?”
皕乌眸中似有阴郁神色一闪而过,只是面上依旧笑着,两面三刀极了,总叫人觉得下一刻他便要抽刀捅来。
易浅杀意暴露,又猜不透此人诡谲心思,便合了眼,只道:
“君子旦行所欲,小人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