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潋没想到为着她上山打猎的事,他竟会气到哭泣,大抵是被前次的事情吓到了。
如此她本计划好的营生只能换条路来走,半是无奈半是动容,她并不愿看到他落泪。
毕竟她已经对他亏欠良多。
许潋改换成左手试着劈了几根,足够今天用的分量时便暂且停了手。
刚回到灶房忙活一阵,便听到院子外面的动静。
她出去的时候只见到那位苍公子独自在院子里,他靠着檐柱,手心托着一颗什么东西在看,神情有几分茫然。
他手中的,瞧着似乎……像个蜡丸之类的?
察觉许潋看过来的眼神,他冷冷盯了她一眼,将东西收好,不发一语施展轻功消失在原处。
苗依这时候也出了来,不明所以地望了一眼,与许潋两相对视。
她对着许潋略略点头:“薛娘子,如今你的伤已好全,我便不再多留了,就此告辞,不必相送了,再会——”
说完也不待许潋回答,向着沧凌消失的方向急急追了上去。
许潋手上还拎着根柴火,本还想问问她二人,是否留下来用饭的。
不过那位公子看着并不似寻常男子,倒像是一位江湖剑客,也不知景玹一个少爷,是怎么同他相识的?
……………………
“你心中有气,为何?”
苗依追上沧凌。
“你不喜那薛娘子?”
沧凌沉默不答。
苗依也没指望他的回应,也不管他是不是想听,闲聊般地自顾道:“她的内力隐隐有冲破的架势,即便我勉力维持,这样下去恢复记忆也只是迟早的事,我观她虽不似心狠手辣之辈,可也不是听之任之的软弱性子,届时她知晓了一切,你猜她会如何?”
她不无感慨地继续道:“而阁主最容不得旁人忤逆他,更有意思的是,阁主一向行事果决,心无旁骛,如今却安于在一个荒僻村落里面陪人演戏,还一副事事以她为先的模样,甚至都我瞧着他竟都开始后悔封了她的内力武功让她陷入险境。他何曾有过这样犹豫不决,反思己身的时刻?”
苗依从前幼时由沧凌的父亲带着读书识字,算得上是他父亲的半个徒儿。
两人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且因为当年无意中探听到的那件隐密,即便从小他不爱搭理她,她仍旧觉得自己须得对他多几分看顾,规劝亦是分内之事。
她面上少了几分玩世不恭,难得正色道:“无论你如何想,我劝你不要动她。即便阁主如今耽于情爱,沉溺于一场编织出来的谎言,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既看出来了,也应该知晓,她如今是阁主的逆鳞所在,他苦心经营那么久,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说动的,你若从中作梗,阁主是不会放过你的。要知道,阁主可不太会顾念旧情——”
她轻飘飘的眼风落在他身上。
“至少,对你我不会。”
“聒噪。”
沧凌不想知道她看出了什么,又猜到了什么,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只冷冷看她一眼,提气加速,将她甩在了后头。
苗依在他身后大声道:“你什么时候回阁里?师父这几年一直念着你,为人子女的……”
沧凌脚步稍顿,又继续远去。
回到分部已是夜深,他走到自己的住处前,发现里面已经点上了灯,烛影重重,恍惚照出一道熟悉的影子。
沧凌迟疑着,里面的人却先开了口。
“怎么,你如今连见为父一面都不愿了吗。”
沧凌握拳,推门而入。
室内烛火通明,令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有些不习惯。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桌旁的坐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
“爹。”
沧凌垂眸。
“呵——”男人一声讽笑:“竟还能有幸听你叫我做爹,真是不容易呢,不枉费我这么大老远跑过来。”
面对男人的冷嘲热讽,沧凌只是习惯了般,低头不语。
男人冷声发问:“你是在怪我吗?”
他一双眼睛像是洞穿了她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便你恢复了身份,阁主难道就会多看你一眼了?你在他心中,至多不过是一个听话的属下,一个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唔,兄长——”
他眼中浮现浅薄的讥诮笑意,似乎很满意看到对方那张酷似他最恨的那个人的脸上闪过痛色,幽幽地接着道:“何况情这种东西,最是做不得假……”
沧凌终究还是有些不堪承受,她问出了那句她已经藏在心里多年的话:“难道我要这样地活一辈子吗?”
“那又如何?——”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
“你是我生的,你没得选。邓芙蕖骗了我,用我的后半辈子给一个贱人铺路,她就该承受此果。我郭家乃金陵大族,她邓家不过一介游医出身,却由得一个出身教坊的贱人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将我逼上绝路,我凭什么为她传宗接代?活该她邓家断女绝嗣才是,哈哈哈——”
男人脸上是几乎陷入疯魔的癫狂之色,叫他原本慈蔼的面容显得异常扭曲。
这些话十几年来沧凌已经听了无数遍,她渐渐地有些麻木。
“可我也是你的孩子。”
她像是疲惫不堪,轻轻道:“我如今早不姓邓,自六岁那年,邓苍铃已经死在了金陵河中,活下来的,只是沧凌而已。”
她重新看向那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
“即便如此,你也不肯叫我以女子之身堂堂正正活在世上吗?”
郭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沉默良久,依然只是平静道:“我并不曾阻拦过你,如今你长大了,再不可能由着我来做主,只是我言尽于此,你若要以邓氏女儿自居,便不必再认我,只当我从未生过你。”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在维持着他仅剩的那点尊严。
“无论如何,终我此生,都不会再同邓氏的人有半点牵扯!”
沧凌想起在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清癯的身影即便娘家没落无人帮,在妻家受尽冷眼,似乎也没有过低头的时候,永远秉承着他身为世家子的高傲。
可也是这样一个人,自他孩子降生开始便筹划出一场名为报复的瞒天过海,将一个女孩的人生彻底改写。
沧凌觉得他既可悲又可怜,他只当他受尽苦楚,可这十几年来,痛苦的又何止他一人。
于是她也放弃徒劳无力的争辩。
看着她这般颓丧地样子,郭氏眸光微闪,恍然忆起当初得知有这么一个小生命在肚子里时,自己也是曾期待过她的降生的。
就连这次来,也只不过,想来看看她而已。
可他们父女,几乎从没有过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他不再执着于提重提旧事,也没打算与她说起自己的来意,起身朝外走去。
沧凌也没开口挽留,只是垂首送别,待他走远不见了,才关了门。
经过他方才坐的桌边时,一个食盒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迟疑着打开来,一盘算不上陌生的茯苓糕印入眼帘,记忆中熟悉的梅花形糕点,她甚至清楚的记起了它的味道,那是她原本以为已经忘了的。
她静静看了会儿,将盖子合上,想要走开的步子却顿了住,终究还是坐了下来,一块一块,慢慢地将它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