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祺没说话,半晌,清淡淡问一句:“你会送我去精神病院吗?”
说这话的时候,司机透过后视镜盯他们,眼神凛凛得像刀。
一时间,顾井仪的手攥了起来,攥成拳。
“实在不行,我陪你。”他看进去她的眼睛,很温柔地说:“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颂祺没有再说,被握的那只手松了松。车厢里奇异的安静,只听风一路嘶哑着抓挠车玻璃。
在江苑小区下车,司机又盯他们一眼,似乎要确认不是恶作剧。但显然跑得更快了。
顾井仪很想扯住他的衣领:难道你不会生病吗?
颂祺并不觉得受伤,反而很淡泊。什么自尊、爱,内心早已经舍弃,顾井仪早晚会走,最后她所拥有的不过是她和她的病。
顾井仪牵着颂祺,上十五楼,家具和摆设依旧是从前的样子。
顾井仪看了她一会儿,大概她在咖啡桌和厚绒布间很放松。
“要喝咖啡吗?”
颂祺说好。呆了几秒。抬眼见顾井仪在涮洗池前淘澄杯子,听得出指腹一寸寸按压玻璃的力度。马上想到他下巴上那一片胡茬,没来由一阵心酸。她从未见过他留胡茬的样子,同理,一个人心里的渣滓是洗不掉的。
顾井仪端了咖啡回来,两人对坐着,久久不说话。住院这些天,他把她的反常看在眼里,显然她需要专业的帮助。
于是他开口了,十指围起来,护住杯子,“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她用谈判时的口吻:“精神科吗?”
“不,”显然怕她受不了,“我们先去看心理科。”离开黄琴梦,他相信她会好转的,一切不见得就这样糟。
颂祺没说好还是不好。也并不看他。去,因为不想糟践他的心意。
*
借宿顾家的头几天,颂祺情况还算稳定。上午看书,下午一定要去逛书店,晚上看电影看到睡着。很少吃喝,唯一一成不变的是夜哭。
顾井仪集齐家里所有的利器,晚上睡客厅,一听卧室有异动,马上跳下沙发,拍亮灯。每次看颂祺把纸白的小腿缩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他恨不得这些疼痛都发生在他身上。
问她怎么了,手抚顺她的背,哭声渐弱后递上白开水和气喘药。
身体已经抖得厉害,手抖得还要凶。
“可以陪我吗?”她问。
“好。”
“谢谢。”
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睡。
她偎着他,只是小小声哭。问什么都不说。
顾井仪像医院时那样安慰她,或自言自语:“颂祺,你生病时都什么感觉啊?”
她小口小口吸气,突然没了声音。他吓坏了,喊她,推她,摇她,她一动不动,呼吸停了?他背她跑去附近的医院,半路时颂祺醒了,但对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有时奇异的柔和。她看书,他画画。抬起头,他自己也不能相信她与他共处同一楼,同一间客厅。
也许伤病真会使一个人从一个变成另一个。从有生命的真品到仿冒。想到这里他很痛苦,也明白颂祺宁愿痛苦也不要无知。
他佩服她本色,是真的。特别她有那样一个极端的母亲。
颂祺右手穿过左手,说:“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不明白为什么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悲剧。也许这是注定的,我的结局不会好。”
他告诉她不会,“你当然可以抵御、抗议这一切,但一定要死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生下来就想死的。”
“就没有别的好想?”
“有啊,我想发疯,疯子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只好捡起上一道继续问:“到什么程度?”
颂祺认真想了想,屋子里待久了,可痛苦无处不在。她的神经纤维像捕捉弹片的蜘蛛网。从前也叫震弹症的?总之,她怕睡着,每次半夜惊醒,简直一刻也不能待在屋里,环视四周,窗帘可以吊,脸盆可以溺,垃圾袋可以闷,原子笔可以扎,杯子可以割。
意识到严重性,顾井仪不说话了。
颂祺倒是很轻松,说真住精神疗养院也没关系,总比回家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