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眼观觑他们,他们自私又狭隘,论起别人总是一套一套,一到自己,就有无数的循词。电视机总是为他们开,饭菜端上桌,他们埋怨女人做饭不精细,不是油太少就是味道太咸;撂了筷子,吃的比谁都多;拍拍肚皮站起来,朝卧室床上一倒,不足十个数,就鼾声如雷。
啊!这些男人!
她马上起身,噔噔噔上楼。见颂祺面朝墙坐着,不由得没好气:“呆坐这里干什么?还等着人请你去吃?”
她收拾桌子,女人们都上桌了,颂祺只是不下来。
舅妈要大宝去催,黄琴梦嗤:“管她呢,本事没有,脾气怪大!”
一面抱起二宝,哄弄那孩子,“还是二宝乖,是不是?你和哥哥谁乖?”
舅妈叹气:“大宝才是被惯坏了呢。都高三了,天天只知道打游戏,一说就瞪眼睛,我看他干脆不要考大学了!还是女儿好,像颂祺,又听话,成绩又好。”
黄琴梦存心要给颂祺刺激受,沸腾了声音说:“她?算了吧!你没看见她的成绩单,气得我——我早说读书时不要谈恋爱,她不听,还谋出一些八怪七喇的糊弄我。她说她病了,从哪里谋出一张诊断书搪塞我,当我不知道?”
她越说越气,禁不得继续说下去,没完没了;到最后,她甚至当着一众亲戚的面,宣布女儿就是个废物。
颂祺只是不做声,亲戚们也尴尬。黄琴梦不觉得,教唆起二宝:“千万不要跟楼上那个姐姐学,要听妈妈的话,知不知道?”
二宝拍着手,笑得咯咯的:
“不要跟姐姐学!”
“你问她:你听得到吗?”
“你听得到吗?”
“你怎么不答应呢?”
“你怎么不答应呢?”
“你是聋子吗?”
“你是聋子吗?”
“你死了吗?”
“你死了吗?”
颂祺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鸦号,肩膀也一耸一耸的。隔壁鼾声不减,亲戚丛大笑,一切就跟梦一样。她抬起脸,嘴微微张着,就是看也看不见,为什么这个世界的隔音这么差?她的痛苦,她的痛苦像用脚踩紧油门又不得不踩住刹车一样,而她们却像竞选车一样大声,仿佛快乐就理应如此;她们雪亮的自由、吉乐,像把刀子插进来,同时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眼泪顺着脸颊拥向嘴角,还有更多流进脖子。她滑下床,瘫坐在地上,干呕起来。
姥姥寻上楼,黄琴梦夹脚跟了上来,掀开门,劈头就骂:“你又甩什么臭脸?”
姥姥掠她一眼,“你少说几句!”
黄琴梦见颂祺背着门,抽搐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由更气。她赶上来,把颂祺揉着掐着,捶着打着。
姥姥劝,她暴跳起来:“还要我说出什么好的?她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扯着颂祺,“你自己跟姥姥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颂祺扭过脸,“我干什么了?我自己赚的钱,我违法了?你自己龌龊,不代表谁都跟你一样!”
她一听疯了,奔上来,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抡了起来。颂祺哭着叫着,头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到这边。
她嚷:“你自己赚的钱?你有多大的本事赚那么多钱?真是你自己赚的,也不会被我从书里抖搂出来才说!真当我傻?索性都替你说了吧,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谁知道你那些钱从哪个男人身上捞来的!那时江美茹说我还不信,刚搬来的新邻居,怎样怎样有钱,你一来二去勾勾搭搭!下贱种!你还有脸哭?做出这种事你还有脸哭?”
亲戚们寻上楼,颂祺挣开黄琴梦,也不哭了,睁着眼叫:“我勾勾搭搭?人家江美茹还常骂我不自爱呢,我倒想知道是因为谁!”
“你再说!”他们拖住她,“让她说!没教养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只有更坏!”
颂祺迎着她喊:“你不要脸!”
随着这一声,两人蹿了出去,挥巴掌,摔东西,拼拳头,推推跌跌,手撕头撞。
姥姥叫起来:“这孩子!怎么打起你妈来了?”才拉住这个,又跑了那个。
他们在这乱成一团,隔壁却依然鼾声如雷。
亲戚们全跑光了,黄琴梦还不依不饶,指着颂祺,天哪,她一定中了什么邪术!都是因为那些书!你们看她像生病吗?从前她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如今变了态!她倒在地上,伤心地哭了。
黄琴梦离开后,姥姥推开卧室门。颂祺正抱着腿坐在双人床上,以为那是一座岛。但下一秒,她的安全感破灭了,灯啪嗒亮了起来。一轮湿黄的光像一张模糊了泪容的脸。
姥姥一坐到她身边,试图用手抚平床单上的褶皱,自己却攒眉说:“你妈就是那么个脾气,不理她就好了,干嘛撑着头和她吵?今天闹这样一场,多难看。”
颂祺凉凉笑了,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说:“你们不在那个家,我就是被她打死也没人知道。”
姥姥再劝,她从此不说话了;劝说无果后,姥姥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颂祺爬下床,开始收拾行李。从便利店找回来的硬币从外套里滚出来,漏进衣柜柜底的罅隙里。她伸手去捞,摸到什么,一个很软烂的本子,蓝色方格子的。她很讶异,因为这是她从前的日记。
就在第一页。手细细辨认过一个个方格子里幼形字的脸面。森森的。滑滑的。凉凉得像是骨头。突然,她丢开本子,捧起脸,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