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跟颂祺说:“昨天她们宿舍又闹起来了。说谁手机被偷了,一个宿舍同声共气认定是周清。然后就打起来了。她们几个斗她一个。”
吃过早饭,教室里人声渐渐涨起来。当然因为周清的事,大家都没等到什么有趣的新闻——直到第一节晚自习。
那时没有课。教室里都在做作业,就听走廊里乱起来了。
似乎是个中年女人,沙莽莽的大喉咙,从走廊那头传到这头,女人呼叫得像滚水。因为太大声,反而听不清楚字句。只听女人喊着一句:“你们纵容校园暴力!我要上教育局举报你们!”
又听见韩燕燕的声音:“周清妈妈,是这样,今天那几个学生家长已经带周清去医院做检查了。医生说没什么事,医院方面应该已经告知你了吧?”
周清妈妈便哭喊:“好好的孩子送进你们学校,人也呆了,成绩也砸了,话也不好好说了,你这老师干什么吃的?学校里人都死光了?把我好好的孩子……”
“周清妈妈,你看学生现在都在上课……”
“你别跟我掰扯什么规定,什么八怪七喇的!我孩子在宿舍里被人打了,驴下的一匹野人!我这就上教育局举报你们去!你们纵容校园暴力,还呵我,还撵我,不赔偿我的损失,我这就到教育局举报你们去!”
又是哭,又是闹,当即狠了那韩燕燕一顿。
几个老师都围上来劝,正乱着,下课铃又响了。
门一开,学生们都冲出了教室,王磊吴鹏撒得最欢。
老师们说不要影响学生上课,拉周清妈妈上办公室谈。周清妈妈两手使力洒开,一屁股坐到地上,说要找校领导谈,不然就报警,要他们看着办。
“校领导办公室在那边!”王磊喊,吴鹏又补一句。
他们很高兴学校乱成这样。
在一群围观者的目光审判里,周清妈妈走进了校领导办公室。
之后的事经王磊吴鹏叙说,那周清妈妈进了领导办公室,抖擞了精神,要求精神赔偿、身体赔偿以及后期治疗,说得成就掂一掂眼皮,说不成就撅直了朝地上一倒。连校领导也羞辱了一顿。好容易才哄住。健步如飞地出了办公室。
他们宣扬这些话的时候周清也并不变脸,只是刮破了刷写公式的草稿纸。
顾井仪没有打断给颂祺讲题,仿佛是没有听见。
颂祺只隐约觉得悲惨,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如果他们认识到成长只能让下一代悲哀,那他们还会生吗?想想为人父母不必受教不必考试,我们在学校夸夸谈理想谈自尊,然回到家,理想自尊在棍棒面前就只有挨打的份——一种多么矛盾的知识!做为承受的一方,这其实是不公平的。想想看,游离在社会被约束的角色范围之外,这种非法的自由感,在别人身上是罪感的,在子女身上却成为最正当不过的事情。
“然后导出来就好了。”顾井仪看颂祺,显然在出神,“想什么呢?”
“你听到了吗?”颂祺问。
顾井仪点点头,“不关我们的事。不要议论别人。”
“你,你会觉得丢脸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觉得这样的事丢脸吗?”她异常字正腔圆。又想,要怎么解释?从前因为一次考试和朋友断离,黄琴梦威胁不断离就要上那女生家闹。真做出来会不会比这还过?
“这样的事谁都会觉得丢脸吧。”顾井仪说。
颂祺不说话了,脸像被刮破的蛛灰网。
那表情顾井仪看不懂,他笑了:“一不注意你就溜号。”弹弹她的脑袋,“听懂了吗?要不要我再讲一遍?”
颂祺摇头:“懂了。”
*
周清搬离宿舍后,周清妈妈又接连几次闹上同宿舍那几个女生的父母,隔三差五说女儿身体不舒服要上医院,直上医院到医生也说检查做多对身体不好。
周清在家听一次,到学校又听一次。许多次。
她的脸像浆洗了许多次的校服,开始败色,泛旧,变寒素,绽出线头。在装在校服里的同龄女孩们的中间,她穿太古,而女孩们总穿新的,紧紧约束的校服裤腿,卡在校服拉链下的第二颗格子衫的纽扣。人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衣服里,但唯有她是缩在自己的衣服里——现在缩都没处缩了。
尽管同学从不当她的面提,她也知道他们给她起绰号:讹精,竹杠侠。有人干脆在她的课本上写脏话。或是上课收到小纸条——过去她以为这一生也不会收到这么多——这个过去她无数次神往的地方,赋予她的如此超人的浪漫。
成绩单上的名次也好,小纸条也好,她觉得这一切荒谬一如她的人生。
每个礼拜一的升旗仪式,队伍都是两班两列。她站在队伍里,或左或右都是没人。只她一个人稀薄地存在,又分明得像死。升旗仪式后的教学楼从来拥塞,她走上一级楼梯,楼梯上的人丛便骇然劈开,杀一条道出来。两排颤巍巍的肉墙矗在那里,等着她走过去。连沾一下就会被她讹上。转弯处的空地上仓促卧着一只男鞋,雪白雪白的球鞋,在摇滚的尘埃里白得像天堂。抬眼看到窗子里洒进来的阳光。非常慈悲,那是连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
王磊跳下阶,一面叫:“我的鞋呢?谁把我的鞋踩掉了?狗日的!”
吴鹏拖着他胳膊往上走,一面走一面笑:“上边呢上边呢!”
“咋哩呢你!我找我的鞋呢!”
“说了在上边么!”
“撒开!”王磊跳下台阶,绕开周清,匆匆套上鞋子走了。
周清看一眼窗就上楼。
排球课上,无论男女,她划不进他们。女生们说有几只排球打起来笨笨的,问老师可不可以三个人一组,三个人的意思是,很多人。男生们照常打篮球。周清像早知道她们要这样,拿了速记本坐篮球架下读,又被老师呵斥。
几个女生看见了,嚷嚷:“就她现在考的那成绩,装什么好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