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半瞎说:“四爷,我是马家的,从前跟着我们家掌柜的给您帮忙卸过车,您还给了我一块银角子做赏钱,我得谢谢您的赏嘞……”
有个只剩一根胳膊头发全白的说:“四爷,您不认识我,我从前也不认识您。我是武英军的,那几天管着守城门,被同僚从背后一刀砍过来,晕过去的时候隐约听他们提到您了……”
“四爷嗳,我是街上卖肉饼子的方家的,您来皆镇吃过我几次饼,还夸过我家饼子用料实在呢……”
窦英华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窦英雄拍了拍堂弟的手背,知道他一向心软。
苏本梁却看的津津有味,瞥见窦英华不忍的表情,嘲弄他:“这才哪儿到哪儿,你瞅瞅你哥的伤,可怜可怜自己人罢……”
窦英华扭回头来犟嘴:“谁可怜他了,我是想到方婆婆他们,觉得他们实在可怜……呕……”
他没忍住,捂着嘴跑到外面,吐了。
苏本梁撇撇嘴:“浪费。”
………
北方边境小镇上凌冽的寒风,吹不透淮阳秋日正午的暖阳。
苏鸣之被迫端起酒杯,和薛红楚“一笑泯恩仇”,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僵硬表情。
任谁都看得出,他没有要和他们欢聚一堂的意思,但所有人都默契的集体无视他的抗拒。
这是苏敏嘉攒局,参与者有苏敏言、苏织兄妹,晋家兄弟、窦小花、薛红楚列席,陆景如作陪。
请的自然是苏鸣之。
苏鸣之并未如他此前所想,在礼节性拜访后,即刻启程返回永安老家。
一则,他有一封带给苏温的信件,必须亲自交到苏温手上。但苏温访友未归,他只能一边留下等候,一边去信京城讨主意。
二则,妹妹苏蜜儿舟车劳顿,病倒在床榻,被崔氏接到府中,精心调养。
无论情愿与否,他都只能暂留淮阳,又不得不在章氏、崔氏的关切下,被迫参与到苏家兄弟的日常活动中。
眼下就是苏敏嘉特地为他攒局,介绍他正式与薛红楚结交,一笑泯恩仇的酒席。
趁人不注意,苏鸣之迅速瞥了笑吟吟举杯的苏织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好端端女儿家,混迹在男人堆里,不知避嫌,居然还敢豪饮——苏家兄弟着实荒唐!
对于他的腹诽,苏织自然全不知情,就算知道,她也无所谓。
苏鸣之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打从上辈子,就是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
此刻她正和晋家兄弟相谈甚欢。
自那日在校场里见到窦小花的枪法,晋七就对她报以极大热情。他不仅多方打听窦小花的出身来历,还亲自下场,和窦小花比试了一番。
事到如今,窦家的来历没什么好隐瞒,苏织也就如实告知晋七,窦家的确是前朝那个窦家的后代,枪法也的确是白马将军窦正秀的真传。但窦家早就凋零的只剩几房子弟,习武的不过寥寥,武艺出众者无几。
晋七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
说起来,都知道晋家出自真定府,乃是武林世家。但若深究,他们家其实算是行伍出身。
乃是当年窦正秀一手调教出来的嫡系。
树倒猕猴散。窦正秀死后,嫡系被打散分入天南海北的军中,晋家先祖觉得没意思,使银子贿赂上官,退伍隐入民间,这才有幸躲过了窦家倾覆后的清算。
江湖人士,讲究个忠义,老祖宗放在嘴上的,是将军恩情,一代代传下来,若说这份香火情能有多深厚,那也不至于,但逢年过节老人们就叨咕,足够让晋七感念。
若当真遇到落难的窦家后代,他不介意伸出援手拉扯一把。
也正是因此,在认出小花的枪法源自窦正秀后,晋七才会如此激动。
事情说开,其实也就那么着了。
窦家的后代如今安安稳稳生活在淮阳,有苏家照拂,比跟着晋家人走南闯北更安稳。
晋七没有再表达什么,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更何况,他冷眼看下来,窦小花跟着苏织,不是真娘子,也差不多是个副千金了。
倒是苏织,得知他们家祖籍真定府,尤其晋玉山离开真定府没多久后,兴味盎然,问了许多问题。
她先是问:
“真定府真的有很多鞑子往来吗?你们怕不怕?他们是不是一言不合就出刀杀人?”
晋玉山嗤的一声笑:“鞑子我倒的确从小就见,但官府有规定,来的人都有文牒,大多都是行商,在咱们真定府地盘上拔刀杀人,除非是他们活得不耐烦。”
苏织表现得颇感兴趣:“你们距离鞑子那么近,他们犯边,怕不怕?”
晋玉山有些好笑于这位娇养长大的小娘子,想法天真,但这样一位礼仪周全的小娘子,他也有几分耐性回答:“外头说起来,以为咱们真定府就临近草原了,其实还是有段距离的。”
真定府是距离草原最近的一座城,但从真定府往北五百里,中间有三座城镇,守着国土的,还有渔阳关,而渔阳关外,又有军镇戍卫。
鞑子犯边,自然危险。但遭殃的,多是渔阳关一带,正常年岁里头,他们打不到真定府。
若真的攻破了真定府,等同于破了中原最后一道防线,鞑子可长驱直入,直下京城。
“那就亡国了。”晋玉山毫无顾忌的总结。
晋七原本含着笑听他给人讲,没料到他最后居然冒出这样一句,吓得连连四周去看。
幸好他们在雅间,也不爱用小二伺候,其他几个大男人在推杯换盏行酒令,只有窦小花和苏织眨巴着眼,一副懵懂状。
晋七连忙找补:“我大乾兵强马壮,得天护佑,鞑子已多年不敢犯我朝天威,全赖圣上英明神武,皇恩浩荡,圣德无疆…”
他拍马屁的话没说完,却听苏织“噗嗤”一声笑。
揶揄他道:“这等赞颂之词,留到京城说不迟。我这人实诚,听到这些,浑身不自在。”
“皇恩浩荡,哈!”一个语气,完美表达其内心语言。
晋七尬笑,正巧薛红楚举着酒杯过来,要跟“大侠高手”结识一番,他就势脱身,起身前朝晋玉山使个眼色,示意他也不要再胡说。
但晋玉山一则不喜欢和他们文绉绉,二则赞赏苏织轻蔑的态度,不肯离座。
苏织又问了几句闲话,仿佛无意中提及,说:“我听人说,真定府有户姓庄的世家,世代守土,为国守门,此等世代忠良,真是可歌可泣。”
这次轮到晋玉山面露不屑。
“他家也配!”
沽名钓誉,除了香姨一家,各个装腔作势,拿着世家大族的范儿,背地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当谁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