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得很。为驮他,一路上我的腰险些断了。”
庄老四双目紧闭,似乎死了一般。
庄尧卿从怀里掏出捂了一路的干饼,恶狠狠咬下一口,来不及咀嚼,生咽下去。饼子干透了,他不得不伸长脖子硬往下吞,活似江上渔家养的水老鸦。
没人笑话他,窦英华打怀里掏出没舍得吃的一根肉条,递给他,庄尧卿摆摆手,没接。
几口饼子和着热水下肚,安抚了火烧火燎的胃,他在火堆边褪下皮靴,脱了布袜,动了动脚趾头,一股子臭味熏天。
血泡好了又起,起了又好,血水和着汗水,浸的脚丫子发白发皱,不似人脚。
从前风光霁月,知书达理的斯文郎君,发出一声舒爽喟叹。看了一动不动的族叔一眼,再次从鼻子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庄尧卿懒得动弹,伸长腿,大脚趾捅在族叔鼻孔处。
庄老四本还装死,奈何实在臭的不行,无奈睁眼,张嘴就骂:“庄尧卿你个…”
话没骂完,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能发声了。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正想喊,先一步识破的庄尧卿淡淡说:
“我要是你,就先问这儿是何处,再决定要不要喊人。”
“你不喊,还能活命。喊了,来的可全是催命的鬼神。”
庄老四狐疑,他的脖子能自由扭动,四下打量,无果,问:“这是哪儿?”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破旧的屋子。
老头儿凑过来,常年木讷无表情的脸上居然裂开一道笑,也说不好是笑还是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庄老四,声音里带着笑意,却也说不出的瘆人:
“四爷,这是皆镇呀,四爷。”
庄老四浑身汗毛竖起,从后颈麻到大椎,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老头儿。对方一脸与他熟识的模样,口口声声喊着“四爷”,话里听不到半分尊重。
“你是……”
“赵海儿…四爷,我是赵海儿呀四爷…”老头儿发出嘿嘿唧唧古怪的笑,“没想到我能活着见着你呀四爷…”
“我还以为,咱们得在阎王殿才能见上一面,啧啧,四爷,你好运气呀,你有个好侄子…要不是他,咱俩得在十八层地狱见…”
老头儿本来都想好,等他死了,先得去阎王爷面前狠狠告上一状,说什么也不投胎,必须等到他下了地狱,见上一面,亲眼看着小鬼儿把他放油锅里头反复炸,才能安心去投胎。
他絮絮叨叨的说,说的颠三倒四。庄尧卿不阻止,只顾摊平了身体,听着全身骨头嘁哩喀喳的响,放松连日赶路的疲惫。
窦英华到底是年纪小,目瞪口呆的看着老头儿。
他们相处多日,这老头儿就不是哑巴胜似哑巴,你不主动问,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没想到,居然如此能言。
老头儿一口一句四爷,终于唤醒了尘封记忆。
庄老四大吃一惊:“赵海儿?你,你不是全家都死了么…”
赵海儿嘿嘿咯咯的笑,笑两声说:“托四爷您的洪福,我老头子活了一条命呢。”
干涸的眼眶里早淌不出一滴泪。
他看着庄老四,说:“四爷,从前您就嫌咱皆镇又穷又破,嫌我招待不周,如今不比从前,家里条件简陋了些,您别嫌弃,多住几天。”
他把仅剩的几颗牙咬的咯吱作响,手里握着烧火棍,用力捅庄老四肥硕的面孔,看着他疼得龇牙,嘿嘿笑:“好呀,真好呀四爷,我可想您嘞,咱皆镇的人,都想您嘞…”
庄老四被他捅的吐字不清,挣扎着说:“你们全家死绝,怨不着我,都是鞑子干得…”
感觉全身的骨头终于归了位,庄尧卿直起腰,说:“海伯,晚了,你去睡会儿吧,我和族叔好久没见,得彻夜长谈。”
赵海儿听话的放下烧火棍,虽眼睛里还带着依依不舍,却还是起身,披上破旧的羊皮袄子,缩到墙角。
苏本梁好奇的看着庄老四,他们忙活小半年,为的就是这个白胖子。
三个人围观猴儿似的,上上下下打量,庄老四心里发毛,硬挺着犟嘴:
“阿尧,有什么话,咱们叔侄私下里说。再怎么着,也是咱们庄家的家事,一家人骨血亲,咱们商量着来。”
庄尧卿发出一声笑。
家事。
“四叔,我爹娘临死的时候,你要是在场就好了,说不定你也能劝劝他们,一家人骨血亲,怎么就要死要活的,非得置人于死地。”
他的话语说的轻淡,眼神也透着股子漠不经心,却叫人毛骨悚然。
庄老四叫:“我不在家,我当时真的不在真定府,我不知道他们做得这么绝,要早知道,我肯定得劝……”
他在心里怒骂大哥一家,做事忒绝。
弄了庄尧卿一个还嫌不够,非要弄死他全家。
又暗骂庄尧卿,贼小子不敢在真定府搅动风云,趁着他在草原上,跑来弄他。
“没事儿。”庄尧卿的语气清浅,“一家人骨血亲,大家迟早都会在地下相见的。咱们庄家,一个也不能少。”
冷汗消了又出,出了又消,贴身穿着的绢布里衣都快出浆了,庄老四听懂他话中未尽之意,发根直立,惊悚道:
“阿尧,你别说气话。”
他许诺:“你放了我,我带你回去,到族老们面前喊冤,告状,我发誓,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叫你当族长。”
庄尧卿笑的直不起腰,他看看窦英雄三人,仿佛在说,瞧,我没抓错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