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顾祯没有任何野望。宗室子,那把龙椅看似很近,其实遥若星辰。他的努力,只为不负长辈期待,不负少有好名。龙椅上那位,一年一年白了头,只生不出健康继承人,先例在前,宗室子弟们跃跃欲试,家中也逐渐生出期待,他听得多了,难免会浮想联翩。
朝堂上这场不见硝烟的争斗,让他彻底看清自己的弱小。
手中无兵无权,何谈雄心壮志。
父亲自命不凡,以太宗嫡系子孙为傲,内廷里头王朝恩都没有用尽全力,就打得他丢盔卸甲,连夜把亲儿子送出京城。
顾祯收回目光,阖上眼睛,心里说,我得要有自保的能力。
究竟怎样才能自保,他还没有主意,将身家性命托于苏家之手,不是长久之计。
思索间,他终于进入梦乡,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有个盛装打扮的女子站在他面前,手里持一把利刃,对他说:
“我救你于水火,你却恩将仇报。顾十三,纳命来。”,说着话,女子持刃刺来,他想要躲避,却怎么也躲不开,利刃捅进胸口,鲜血潺潺流出,他使出浑身力气抓住女子,想要看清她的脸……
“什么人!”,富安一句呵斥声,惊醒屋内人。
顾祯猛地睁开眼,方知只是一场梦。
他来不及多想,手心汗津津地,摸到压在枕下的匕首,翻身叫方平。
“苏五娘子?”,富安的声音已经从戒备转为疑惑,“天还没亮,可是有急事?”
推开窗,天色方蒙蒙亮。
苏织并没有进入客院,她站在一株槐树下,离主屋颇有段距离,发梢、肩头都被露水打湿,挺拔如松鹤,眉色淡然,不知来了多久。
她神色如常,本压低声音和富安说话,听到窗扇开合声,扭头看来,朝顾祯行了个万福,道:“昨日经大兄教导,我已知晓不对。大兄让我来问问,贵客有什么爱吃的菜色,好早些叫人采买。”
方平抬头看,几点星子挂在半空,天将蓝未蓝,日色薄淡,山影如墨般,整个村庄都在沉睡。
压低声音嘀咕:“这也太早了点吧…”
方平拿起外衣,为顾祯披上,虽则散发,也顾不上许多。伴着“吱哟”声,打开房门,顾祯见礼道:“有劳苏兄和五娘子挂怀,我并无甚要求。遵医嘱,清淡饮食即可。”
“虽说要清淡饮食,却总归不好失却营养。大夫说,贵客伤口红肿溃烂,羊肉鱼虾俱为发物,不好入口,此村隔壁有处湖泊,农家养得麻鸭肥美,贵客可能食鸭肉?”
京城位处北方,不比淮阳,许多京城人吃不惯肥鸭,嫌它一股臭味。
顾祯其实也不爱吃,但他并未驳了对方好意。
苏织似乎看出他一刹那的犹疑,道:“把鸭抓来,灌以白酒,趁其晕乎乎,烧壶滚烫开水,从头到脚淋三遍,褪毛,开膛破腹,掏出内脏,再用花椒煮水,清洗一遍。尸…鸭肉剁块下锅,鸭毛埋进山里。”
这姑娘言行举止都古怪,顾祯没有多想,只当对方起太早,精神恍惚。站在苏织不远处的富安却汗毛直立,浑身警戒,有种下一秒对方就要拔刀相向的错觉。
好在苏织问了几句话,关心他身体两句,就转身离开。身后也没有丫鬟跟着,漏夜而来,晴明而去。
方平打个哈欠,揉揉眼:“苏家人都好生古怪。”
……
当日早膳,果然上了一盅鲜笋老鸭汤。
灶上娘子亲自端过来,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咱们淮阳吃法,应该用酸笋炖汤味美。贵客有伤,酸笋性烈,五娘子叫咱们改用鲜笋。”
顾祯尝一口,果然鲜美。
“没放葱姜,竟也不膻腥?”,方平嗅到气味,好奇。
“葱姜乃是发物,五娘子叫用上紫苏、桂皮、水蓼调味,出锅前浇黄酒调味,酒气挥散,既不膻腥,也不伤脾胃。”,灶上娘子垂首恭敬道。
顾祯拿调羹慢慢搅,方平奇道:“竟是五娘子亲自下厨?”
“羹汤炖足两个时辰,五娘子在厨下站了两个时辰盯火候。”,她回答:“大郎君吩咐,叫五娘子给贵客赔罪,叫我来请罪,任凭贵客发落。”
“你们五娘子,可有话吩咐?”,顾祯没说发落,也没说原谅。
“五娘子说,是她性子顽劣,故意捉弄客人,实在失礼。一介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身无长物,只嘴刁擅吃。贵客逗留期间,一应餐食,她尽数包揽,必叫贵客吃用合心意。”,灶上娘子按照五娘子的吩咐回话。
五娘子最后那句“不过三两天他就滚蛋”的咕哝当然不会提。
说话期间,就有丫鬟仆役陆续进门,有的端着新盆,有的抱着缎被,有的捧着香炉,方平仔细看,虽算不得上佳,在穷乡僻壤,也实属难得。
他看向顾祯,只见十三哥若有所思,似乎是想到什么,又略弯了弯唇角。他熟知十三哥心意,引着他们放进寝室一一安排。
顾祯慢条斯理用完一盏老鸭汤,问:“五娘子着实客气。不知苏兄和五娘子可有空闲,我该当面道谢才是。”
她低着头,回说:“五娘子吩咐,午间给贵客上栗子糕,她亲去山上打栗子了。”
五娘子同福金说,这个人,最小肚鸡肠,又口蜜腹剑。先前我饿他几顿。人在屋檐下,他指望我救命,什么都不会提,只说感恩。如今大兄过来,有人撑腰,他逮到机会必要报仇,就算顾忌脸面,也要阴阳奚落,我才不愿见他,不如上山耍去。
顾祯本也没打算为难个下人,方平挥手叫她离开。对于苏家厚待,他终于有点满意:“就说呢,咱家主子怎么说也是太宗血脉、宗室子弟,还得是能做主的男子主事,晓事。瞧瞧,他一发话,那个五娘子,再也不刁钻了不是。”
不比他得意,富安皱紧眉头,进去查探一番后,来回禀:“没做手脚,都很正常。”
过于正常了。
正常的,反而叫人起疑心。
安排物什、贴身服侍,在从前都是丫鬟们的活计。方平只管陪主子读书开心,他只管陪主子习武,护卫周全。但一路行来,虽诸多从简,多少也摸得到他脾气喜好。苏家安排的这些贴身之物,算不上多好,却样样妥帖,都送在主子心坎上。
看出他的未尽之意,顾祯抬眸。
“主子从前……当真不认识苏家五娘子?”,富安犹豫着问。
没再发问,顾祯索性亲自起身去内室查看,诸如缎被、笔墨,都还好,只看到香炉旁托盘上放着尚未点燃的金颜香,变了脸色。
时人爱香。沉檀龙麝四大名香自不必提,也有人独爱一味。读书人或喜甘松凌冽,或喜苏合芬芳味甘。金颜香带骨酸气,极少有人单燃,大多用它合香。
只他在家,读书时,爱燃一炉金颜香,酸气醒脑,用以提神。若有书房里贴身伺候的仆役在此,他也只做寻常。然这等微末小事,就算府里,也不是人人尽知,苏家五娘子,又从何处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