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自知罪孽深重,遭帝王厌弃,却也想冒死问一句——人死如灯灭,皇帝何必拘着她的魂魄不肯放归?时过境迁那么些年了,尘归尘,土归土,就让该投胎的投胎去吧。”
一语毕,晴空炸雷,惊了寺外马匹,马声呦呦,立时传来将领们训斥声,安抚马匹的声音。
苏显不顾和帝震怒,转问惠觉方丈:
“祖父托我问大师:且不提出家人慈悲为怀,当年大师穷困潦倒,求告无门,是苏织帮你,苏家好心收留,为你寻找生路。我家不求你回报,你却行此恶毒法事,拘人魂魄不许入轮回,可知阿鼻地狱深几丈、刑几多?”
皇帝冷笑:“你祖父这话,是说给老和尚听,还是说给朕听得?”
苏显垂首,沉默。
惠觉脸上的每一根褶子里似都藏着人间愁苦,人也苍瘦干巴得不成样子,全看不出得道高僧模样。
他双手合十,道了个喏。
“贫僧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苏施主善言。只还想问一句,不知苏家如今如何了?”
苏显本不想搭理这个老秃驴,但想到小叔说过,“别的都不提,皇帝咱也不敢骂,但你不能叫杀千刀忘恩负义的老和尚好过。就算咱不能报仇,也得骂的他心里不好受。”
这个任务对向来不善言辞的苏显而言,略显沉重。
他想了想,据实回答:“男耕女织,举族和睦。”
皇帝冷道:“你年纪小,对当年之事不知情。若不是你这位姑奶奶做的蠢事,你淮阳苏家也该有拥立之功,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勋贵里有你家席位。
如你这般年纪,本该架鹰走马,如京中少年郎,擎等着继承家中爵位,哪里还用得着在乡间摸爬滚打,军中烧火多年郁郁不得志。”
苏显想了想,恭敬垂首:“臣虽年少,却也曾多次听家中提及当年之事。祖父曾言,阿织固然得御口亲批‘既蠢且笨又恶毒’,但总归一片赤子之心,对陛下情谊做不得假。无奈自尽,也是为保全苏家上下,是顾念亲情。皇家容不下一个蠢笨的皇后,苏家却容得下一个有情义的女儿。”
随着苏显吐露字句,李德忠差点把手指头捏碎,他心里狂喊:闭嘴吧,闭嘴吧,你快闭嘴吧!你苏家不想活,我还想活着呢。你这是字字句句往皇上心肺上戳,你苏家是有甚么天大的胆子,是觉得皇上脾气太好,不敢灭你九族怎地!
李德忠并未等来龙颜大怒血流成河。
皇帝沉默一霎,只摆了摆手。
说:“既如此,如卿所愿。放其归家。”
伴随‘吱呀’轻响,惠觉推开厢房房门,室内出人意料的简朴。斗室一眼能看全,如同寻常人家供奉牌位,案几上供着写有‘淮阳苏家女织’,下落‘夫,顾十三’。金字牌位,下设香炉,外有一蒲团。与苏显见过的家中祠堂不同的是,桌案四周缠绕了一圈金线。
他就是再蠢,也能明白,这圈金线就是禁锢魂魄所用。
不免看了惠觉一眼。
老秃驴沉默着跪在蒲团上,为香炉燃了一炷香。面部皱褶似乎更加深了一些。
众人面部表情不一。如李德忠,只偷偷瞟了眼,立刻低眉垂眼屏息,心里默念佛号不停。
如苏鸣之,泪水早不自知的盈满眼眶。
如和帝,深深凝视牌位,讳莫如深。
事至此,多说已无意义。
不同于苏显想象中繁复,没有任何仪式,没有甚么祝祷祈求。惠觉取下金线,将牌位递给了苏显。
苏显接过牌位时,手指触碰道惠觉指尖,触感冰凉,不似活人。
和帝似乎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牌位,手指微微动了下,却又缩回袖中。他深深看了眼苏显,道:
“从今后,朕允淮阳苏家科举之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苏显抱着来之不易的牌位,一个头磕在地上。
第二日,苏显启程返乡之际,听到消息,惠觉方丈于当日圆寂,身后不入碑林,不计佛门。
苏织灵位返乡,归入祠堂之日,和帝梦到一妙龄少女立于身前,音容笑貌宛如故人。
故人张口即骂:
“顾十三你个忘恩负义的老王八,你才既蠢且笨又恶毒。没有我苏织,你早不知死在哪个荒郊野外了。我死就死了,既不阻你荣登大宝也不碍你眼,你却禁锢我三十多年不给投胎。不让投胎也就算了,把我关那个巴掌大的小房间是怎么个意思?”
和帝在梦中全无稳重,泪眼婆娑。
“阿织…”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少女发丝,少女却退后一步,冷冷看着他。
“我要投胎去了。若有来世,我绝对、绝对,不会救你。你这种忘恩负义、绝情无信的坏坯子,就该烂在淮阳那座山上。”
《禁中起居住》有载:天保二十七年五月初七,上自梦中惊呼,宫人唤醒后,泪流不止,有恙,太医令进言,上心郁郁,请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