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帝转身面向那名宫女,神情散淡弹了弹衣袖。
那宫女跪在一旁,身姿曼妙优美,闻言轻抬下巴,一方脖颈如玉,媚眼如丝。
“这双眼,倒越发让人想起那位故人了…”他语意悠长,嘴角噙上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李德忠看着宫女那双很是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的眼眸,不难从中看出野心勃勃。
永安侯…故人…故人…苏显…苏…
宛如一道灵光劈现,他瞬间想到一个名字,吓得立时跪倒在地,一个头磕在青砖上,再也不敢抬头。
见这老奴才如此形状,自然是猜到了。
自打知道实情后,如有巨石压在心口,烦闷难当。眼下虽没半分松动,却也有种终于有人分担的轻松,嗤他:
“朕且没说什么呢,你倒请什么罪。”
也不理他,反蹲下身去,手指拂过那宫女的媚眼,问她:“你是知情?还是凑巧呢?”
那宫女听人说了些闲话,壮着胆子想要博一场泼天富贵,压根听不懂皇帝话中深意。
只媚眼如丝缠绕在皇帝身上,语意柔顺:“奴婢因爱山茶,可怜它们被雨水打落,想要来送上一送,不知圣驾在此,求圣上恕罪。”
嘴里说着赎罪,眼中全是邀宠。
和帝没理她的话头,像是对着她,又向对着李德忠,说:
“苏显同朕说,一切功劳封赏都不要,只要朕饶恕他家小姑奶奶。你且说说,一个死了三十多年的人,要朕怎么饶恕她?”
李德忠瑟瑟发抖,面色如土。
好在皇帝本也没有指望他回答。
“若是苏家不提,朕倒是几乎要忘了她。这么些年她从不曾入梦来。说来你也同她相识一场,李德忠,你可梦到过她?”
李德忠一字不敢发,磕头如捣蒜。
他心中大呼我命休矣,只可怜我在宫外置办得三进大宅,一天没住都要便宜给远房侄儿,也不知我死后他能不能遵守承诺,为我披麻戴孝供奉香火。
皇帝又看向那名宫女,宽袖挡了她下半张脸,看着她那双媚眼逐渐变得惶恐,透着不知所措的愚钝,倒与他记忆中那人不同。
“朕的这位故人啊,既蠢且笨又恶毒…”
“她不入梦,是没能入了轮回,还是已经入了轮回?”
暮春时节,已有暖意。李德忠汗流浃背,一阵风吹过,内衫浸透贴在皮肤上刺骨般疼,冷意自打五脏六腑透出来,从头发丝儿到手指尖,如处隆冬。
他双手贴在地面,额头死死抵着,血丝自指缝溢出,渗入青砖。心里只一个念头徘徊:
我命休矣。
多年伴驾,谨小慎微。困苦贫寒陪过来了,艰难险阻熬过来了。他自诩了解帝王心思,本以为能得善终,还想着过上几年求帝王开恩,能出宫养老。
万万想不到苏显竟是那个苏家人!
更想不到都三代了,三十余年!这家人却怎么知晓帝王秘事,还敢借着功劳求告…
这等隐秘私事,他这贴身心腹太监都只知皮毛,这些年帝王渐渐忘怀,更是没人提起只言片语。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呀。
眼泪混着血丝,于青砖上氲出淡淡绯色。
这么多年,永安侯只字不提,他还以为就没人再记得她了。
怎么就不肯过呢。
就都不提及,这么过了,该有多好…
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眼角却瞥见垂落于地的一只手,金尊玉贵的拇指上戴着的那枚扳指竟在微微颤抖。
心疼涌上心头,忠君之心抵过害怕。
“天时尚寒,万求圣上保重龙体。” 他颤着声进言。
和帝闻言倒是一怔,呵呵笑了两声。
“临到老了,朕的身边,也只剩你这个奴才还忠心耿耿…”
李德忠说不出自己是心酸还是该狂喜。听话音,自己这条贱命倒是保住了,但帝王口称上了年岁,这…
和帝手指前一秒还眷恋在美人媚眼上。下一秒轻轻一点指尖戳在媚眼,美人‘呀’一声,被推倒在地,瑟瑟发抖着,俯身跪好,虽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但察言观色心知今日恐闯下大祸,哭求圣上开恩。
和帝接过一方绢帕,擦了擦手指。
带着丝疲倦。
“着人,准备出宫,去白云寺。”
顿了顿,“召永安侯伴驾。”
皇帝身影渐远。
徒弟尚三儿凑了上来,关切递给李德忠一方帕子,垂眸看了眼那名瑟瑟发抖面色如土的宫女,问:“师傅,这人怎么处置?”
李德忠拿帕子捂住额头伤处,心说这几个小子好运道。
皇帝想清净,他让他们离得远远地,眼下倒意外保住了小命。
看着那眼眸有丝丝熟悉的宫女,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没好声。
“没眼色的东西!她胆大包天冲撞御架,堵了嘴,按宫规去仗责吧。”
说话间,大拇指在徒弟胳膊上重重按了一下。
尚三儿会意,心里可惜这美人儿的命是留不得了。并同另一个小太监,合力拖起那宫女,堵住嘴,在她耳边道:
“姐姐莫怪,阴曹地府里给阎王老爷告状,也只好怪你自己不长眼吧。”
那宫女唬地眼泪长流,还想挣扎,又哪里挣得过尚三儿这些人,只被拖行而去。
湖绿罗衣逶迤,掉落的花瓣混着,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残痕。很快就有宫人来清理残痕,青砖上痕迹全无,一如人间。
御花园远处树下隐隐露出织锦洒金裙一角。
贵妃冷眼瞧着那美人儿被捂嘴拖走,跟随多年的老嬷嬷上前半步耳语:“主子安心,这蠢货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当自己运气好,是无意中听到了圣驾消息呢。”
贵妃也年近半百,任如何保养,鬓边华发已生,早不复少年娇容。闻言无动于衷,只问:“御前之人可都打点好了?”
“两日后会有一批人放出宫去,御前洒扫的老邹年老体衰,也在这批人里,他家乡还有亲人,出宫就要返乡养老去。”
嬷嬷迟疑道:“只是山高路远,不知路上会不会有山匪…”
贵妃缓缓摇头,金步摇上的灵鸟羽片轻颤。
“到底忠心一场,难为他了。既是山高路远,你去告诉永安侯,派两个亲信,保他安然回乡。”
“可若是皇上知道了…”嬷嬷迟疑着。
贵妃嗤笑:“你当他不知情?知道又能如何。他做下这般孽事,上愧天地,下愧鬼神,有什么脸面来追究我。”
嬷嬷吓得不顾尊卑贵贱想来捂嘴。
“我的娘娘哎,您可噤声吧!”贵妃的话过于惊骇,吓得嬷嬷七魂飞了六个。
望着皇帝远行的身影,想着这些年,年少相伴的情谊抵不住色衰爱弛、恩宠渐淡,她有些索然。
“也罢了。你告诉兄长,此事过后,我与苏织恩怨全消,再不欠她甚么。今日起闭门谢客,叫他和苏家,自求多福吧。”